黑人娃娃
文|程皎暘
在香港12月最冷的早晨看完戴丹兄弟新作《兩小無懼》,我想,黑人苦難仍然是一種景觀嗎。
小時候,我有過一個黑人娃娃。他的名字叫猛猛。很好奇我爸媽怎麼會在90年代初淘來這樣小眾的娃娃。總之猛猛跟一兩歲的我差不多高,圓腦袋,光頭,黑膚黑眼,厚唇,肥嘟嘟,穿藍白條紋海魂衫褲,白色波鞋。以如今的審美來看,他是個體現法式慵懶時尚的酷小孩。我不記得當年自己對他的情感態度,但記得我親手挖出了他的一雙黑眼。 是那種模擬黑眼。稍稍搖晃他的腦袋,眼皮就會一張一合,撲扇眼睫毛,發出「click click」的微響。我把它們挖了下來。多年後當我翻看兒時相冊,望著猛猛那對空蕩蕩的眼眶,反省自己是不是生來就帶著種族歧視。但很快我又原諒了自己,因為相片裡被我左擁右抱的娃娃,沒有哪個不是千瘡百孔。金髮碧眼雪膚不是被我用圓珠筆戳滿海藍色疤痕,就是被我攔腰扯斷從內里掏出棉花團。於是我明白,我頂多就是個天生暴力狂,在膚色種族方面絕無偏見,一視同仁。
1998年,我還在湖北家鄉度過童年,學會說些古怪屁話,尤其愛講「老外」這個詞——等同於粵語裡的「鬼佬」。有次我去北京找我爸。他在酒店裡租了幾間房辦公。我記錯房號,興沖沖按門鈴,開門的卻是個白人老頭。白髮白臉,藍眼高鼻。他彎著腰對我嘟囔一串外文,我完全聽不懂,卻嚇得屁滾尿流。我跑回去跟我媽哭訴,說我碰到了老外——好像碰到了什麼吃小孩的熊瞎子。同年,我在北京逛頤和園,又碰到一幫外國遊客。我很興奮跟我媽說,欸,有老外! 想不到他們全聽得懂中文,回頭來笑我,問我怎麼這麼小就懂什麼是「老外」?又給我嚇得一愣一愣的。
除了感嘆當年的我真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孩外,我想,人類出生也許就帶著對其他種族的恐懼。就像照鏡子看到了與自己認知里不同的臉,在深夜看到對岸忽而亮起紫色微光。是對於不同於日常認知的恐懼。對比起文明後的種族歧視,這種恐懼竟顯得笨拙與質樸起來。起碼有一種類似於瞎子害怕摸象小馬擔心過河的情有可原。而當國家邊境等概念誕生,人們打著捍衛民族擴大疆土的旗號對異族不斷踩踏屠殺,則是對恐懼的一種煽動。 是要將鏡中厲鬼碾碎,將對岸生靈踩死的吶喊。此後人類有了三六九等。白人從屠殺者變成了救世主,時不時救濟一些合資格的黑色難民。這些道理我懂你懂大家懂。然而如今,這一切有變得更好嗎。
我在香港認識一個德國男生,他說在德國,黑人移民要很努力才能走出黑人圈。 高知多金身材好,才能娶到白人老婆。 否則就一輩子都是黑人。他說這話時漫不經心,理所當然。喔對了,亞洲人也一樣——他補充道。他有一個華裔朋友的哥哥,就是憑藉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法則,在德國名校畢業,混跡金融圈,每天做gym,最終娶了白人老婆。除了黃皮膚,完全看不出他是一個亞洲人。德國男這樣講。他其實跟我同齡,我們的對話也就發生在幾個月前,與black lives matter共同生長的年代——我旁聽著竟沒覺得多意外。彷彿他說的是一種與大自然同在的常識。
這麼多年,這麼多與黑人有關的電影,大家看了哭了沉默了憤怒了,Instagram上的tag此起彼伏。 然後呢。如今黑人移民的處境有所改善嗎。
我在香港最冷的一天早晨去看令人心冷的《兩小無懼》。 盯著Lokita幾乎不曾展開的焦灼眉頭,我的心也一直被拿捏揉搓,直到她被槍斃成泥灰飛煙滅。我忽然記起多年前看過的《一諾千金》。那是戴丹兄弟90年代的舊作。那部電影裡也講了在比利時的非法勞工。其中有個來自西非的強悍女人不好唬弄。她的丈夫不見了。她執意要把他找回來。直到最後她才知道他死了。他就是被那個收留他們的白人房東給害死了。她知道真相後反而柔下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走在長長的通道里。《一諾千金》給我一種難以言說的哀慟,而《兩小無懼》則讓我倒抽一口冷氣。兩者敘述的黑人苦難不盡相同卻又如此相似。 他們冒生命危險,遠走他鄉尋找一個在歐洲的新身份,最後卻被歐洲人玩弄背叛欺騙宰殺。我很奇怪為什麼這類敘事可以一次又一次擊中我,擊垮我。或許因為我看到了我自己。以及不斷漂泊從中原到北方再直衝南下的父輩。中國人的苦難竟是在祖國內部反覆遷移,只為打破低端祖籍的緊箍咒,求一個一線城市的高端證明。扯遠了。還是說回黑人吧。
我在2022年看了《兩小無懼》。距離《一諾千金》的上映已經過去了26年。多年過去,如今,黑人苦難竟然仍可以是一種景觀存在於文藝界。除了戴丹兄弟,還有不少反映黑人問題的電影及其他藝術作品。我無法解答的是:反映社會問題的藝術作品僅僅只停留在一種反映了嗎。為小眾群體爭取話語權的藝術家除了因此而得到藝術界的讚揚,對那些被凝視的群體是否有實際的説明。Lokita倒下了,還會有其他人站起來嗎。
這些問題在我看完《兩小無懼》後不斷回蕩。反反覆覆。於是我只好把它寫下來。 讓它不再阻礙我。然而,寫下來,然後呢? 然後呢。
程皎暘
香港大學文學碩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入圍台灣時報文學獎,已出版小說集《危險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