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德光談特務生涯(上篇)(1975年11月廣角鏡雜誌專訪)

馬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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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歷史上唯一一位澳門國民黨特務專訪,意義重大,決定全文轉載分享!


羅德光,圖片來源:廣角鏡
本人多次撰文1949年後國民黨如何利用澳門進行特務行動,如劉少奇暗殺案羅金勝事件關閘爆炸案等等,卻鮮有從特務個人角度出發,談論特務行動。原因無他,史料不足而已,這可能是因為特務行動自身神秘性質所致。幸好,1975年香港廣角鏡雜誌因緣際會專訪了一位澳門國民黨特務(曾撰文介紹此人),讓我們有機會聽聽特務從個人層面出發談論特務行動。如此珍貴史料,實有必要向廣大讀者分享。此專訪原刊於1975年11月之廣角鏡雜誌,現已被Hong Kong Journals Online 掃描成PDF檔,本人只是把專訪內容在Matters 打出來,如讀者們有興趣可上 Hong Kong Journals Online 網站免費下載原文。
由於專訪全文較長,因此筆者分為上下兩篇,上篇主要談及羅德光為何加入國民黨成為特務,上文如下:

羅德光,係今年九月二十二日中共釋放的一百四十四位在押人員之一。原屬台灣國民黨國防部情報局「廣東省反共救國軍獨立第三十一縱隊」中尉支隊長。

羅德光先生是一個中年人,身材健碩,豪爽健談。在接受本刊記者的三次訪問中,他詳述了當年往台灣求職,加入情報局工作,偷襲大陸以及被俘的經過,和後來在廣東省看守所裏的一段生活。以下是經整理後的採訪記錄:

記者:羅德光先生,首先謝謝你接受本刊的訪問。請問你與國民黨情報局發生關係之前,你的經歷是怎樣的?

羅:我是在澳門出生的。大陸解放前,我原在國民黨粵漢護路總隊服役。大陸解放前夕,部隊起義,參加中共部隊,隸屬兩廣縱隊,編入第一師第一團三營七連。最初在東莞一帶,以後輾轉駐防於石歧小杬地區,其後調防拱北炮台。當時由於我剛由國民黨軍隊整編為人民軍隊,認識不清,終於在一九五一年逃回澳門。當時,我的大哥在九龍土瓜灣一間火柴廠做工,我便前往香港謀生。可是,朝鮮戰爭爆發後,港澳受到禁運影響,經濟不景,一九五二年我只好重回澳門。最初在新花園游泳池任管理員,後來改踩單車維持生活。

記者:既然你在澳門以踩單車為生,後來又怎會到台灣變成了國民黨特工?這個過程是怎樣的呢?

羅:當時,靠單車的收入相當低微,生活甚為艱難。有一日,一個叫「大粒墨」的人來找我,與我聊天,竟然談到我在內地當軍的情況。什麼部隊、證件,以及我曾立功受獎等,均甚清楚;並問我那些證件有否帶下來。我覺得很奇怪,問他如何認識我,對我的事如此了解。他答說肥佬李(國民黨統治大陸時期任民團自衛隊長)曾向他介紹了我的情況。「大粒墨」還表示關心我經濟有沒有困難,如果有困難,他可以幫助我。又說我如有空可往「三號」找他。「三號」是當時半公開的販賣毒品地方,事後我才知道那裏實在是國民黨特務機關。「 大粒墨」並說,假如在澳門找不到職業,他的老友蕭某甲(長期在澳門為台灣搞特務情報工作,亦有時出賣情報給澳門警方。有時西裝打扮,有時穿唐裝,行踪不定,居無定所)和蕭某乙(花名「死唔去」,曾任廣東反共救國軍粵中指揮部第十六路軍支隊長)可以幫助我。

過了兩天,「大粒墨」帶我上「青年互助會」見蕭某甲。這時我才知道蕭某甲原來住在這裏。他一見面就表示對我經濟上的困難處境甚表同情,並說台灣找職業容易,待遇又好,尤其是政府公務員,待遇更優厚,且有保障。勸我不妨到台灣走走,亦可由此轉換環境,假如我有興趣,他是可以替我辦理往台灣手續的。當時我的文化水平很低,其實我未正式到學校讀過書,看問題比較簡單片面,經蕭某甲的再三勸說,我終於動心了。他送了二百元港幣給我作零用錢。以後,「大粒墨」與我時常有來往,飲茶、食白粉等。互相應酬,稱兄道弟。由認識「大粒墨」到往見程一鳴(程一鳴,廣東反共救國軍粵中指揮部第十六路軍總指揮。國民黨中委二組澳門派遣組組長,國防部情報局澳門組組長。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十三日脫離國民黨,從澳門返回大陸,中共政府給他人民幣十萬元獎金,安排到各地參觀訪問,現任政協廣東省委員會委員。詳細情形請參閱本刊第13期《程一鳴回穗記》。)期間相距約三個月時間。

辦理赴台入境證,費時約半個月。取得入境證後,離開澳門之前,「大粒墨」帶我去白馬行「自由教師會」見一位教師,此人的姓名已忘記。當時他在一間紀念中學任教,年紀約三十多歲。「大粒墨」把我的證件交給他,並說將由這位教師帶我去見程先生。這位教師帶我往六國飯店見程一鳴。程一鳴對我說:你要往台灣,已經批准了。雖然你曾去過大陸,不過沒有問題,我已替你講妥。你一到台灣,可以選擇自己希望做的職業。就只有這番話,其他什麼也沒有提及。當時我滿懷希望做一名政府公務員。

記者:你的家人同意你去台灣嗎?

羅:我要去台灣的事,始終沒有向家人提及,我深怕母親反對。見了程一鳴之後,當晚十二時,我與「大粒墨」及「教師」乘搭「廣東」輪往港。抵達香港後,我們住在干諾道中海陸通酒店三樓。第二天早上,一名自稱姓陳的、年約五十歲操潮州口音的男子前來找我,我們一同前往灣仔英京茶樓飲茶。這個潮州佬說已替我辦好赴台手續,叫我執拾好行李,第二天乘搭「四川輪」去台灣。「教師」與姓陳的潮州佬還一起送行。當時時一九五四年。

記者:當你去到台灣時,受到國民黨方面怎樣的接待呢?

羅:船到達基隆港,還未泊岸時,已有人通知我,行李不需要檢查即可通過。踏上了岸,馬上有兩個自稱國防部第二廳的、官銜分別是「中校」、「上校」的人前來迎接。迎面還圍着幾十位記者,相機「卡擦」、「卡擦」地響個不停。出口處門前有一部汽車正等着。「上校」與「中校」帶我上車,直駛台北。當時的情景把我弄得一頭霧水。到了台北,我被安置在山梅旅社。當晚在旅社鄰近的「三六九」上海館子吃晚飯。第二天一早,「上校」(自稱姓馬,是國防二廳的股長,四川人)手裏捧了很多報紙,包括《中央日報》。它們都以醒目的大標題刊着「反共義士向自由祖國歸隊」的報導。這時,我才開始知道受騙上當,但已沒有辦法了。

在山梅旅社時,一切生活費用及生活津貼均由國防二廳的「上校」、「中校」照應。

住了十多天,剛巧從馬祖轉來了由大陸逃來的一男一女,也被安置在山梅旅社。「上校」介紹他們給我認識。以後我們一同到高雄、台中等台灣中南部城市,參觀水坭廠、鉛廠、糖廠、天倫發電廠、中影制片廠以及一些風景名勝等。參觀了二十多天,才返回台北。

之後,我們一起被送往林口「反共義士戰鬥團」,男的被封為上尉,女的被安排到女青年工作隊。這時,馬上校問我有何打算。我回答希望做政府公務員,或者是到工廠。但是,馬上校勸我參加部隊。本來我的來台,程一鳴原說是介紹我到台灣找尋機職業的,因此我拒絕馬上校的勸說。但馬上校說:「還是再考慮清楚吧!當老百姓是不可能的。海陸空三軍任你選擇。」這時我明白已沒有選擇餘地了,只好答應任由他安排。他說安排我在陸軍,並叫我立即準備行裝,第二天一早,自然有人來接我。

第二天來接我的是一位「中校」,他自稱是陸軍第三軍炮兵指揮部政治主任。我與他一同乘吉普車去新店,那兒已站着幾百士兵「歡迎」我;前面排着一幅大橫條,寫着「熱烈歡迎XXX反共義士」。我跟那位中校直上指揮部會見參謀長。

我被編入「616高炮連」任中士槍長。他們還安排我在部隊的週會上講話。要我介紹大陸生活如何悲慘,到台後如何自由、幸福。當時講話的稿是那位中校為我寫的。我在陸軍呆了差不多兩件。

記:這樣說,到了台灣由希望當公務會而變成了當兵,對你來說是無可奈何的選擇了?能否介紹一下你成為國民黨軍人之後的經歷?

羅:我在一九五五年底奉調到馬祖駐防,一直到五七年來才回台灣本島,調往花蓮「高炮訓練中心」,學習美式武器、美式裝備技術。一九五八年調往國防部情報局,受訓一年,再調返部隊,任保防員。在軍隊裏,名義上是士兵,實際上則是特務,負責防諜、反諜,跟踪、監視可疑人物。我的性格本來就是倔強。有一次,排長竟然無理動手毆打我,我在盛怒之下還手,給果被記過,並調到東引。於是我離開了情報局。

記:能否為我們介紹一下台灣國民黨軍隊的生活,他們士氣怎樣?聽說台灣國民黨的軍隊設有軍妓,是真有其事嗎?

羅:軍隊裏的士兵有二類:一類是在台灣土生土長的,他們大部份都希望服役期滿立即退伍。另一類是國民黨軍隊離開大陸時,隨軍到台灣的。當時,他們滿以為兩年內即可「反攻大陸」,回家與親人團聚,安居樂業了。這些由大陸到台灣去的士兵,有的父母、妻子、兒女都在大陸,音訊斷絕;有的年過三十,仍未結婚。每當中秋、春節來臨,有不少人買酒狂醉,哼着家鄉小調。甚至大醉之後,躲在被窩裏哭泣不已。

軍隊駐地設有「軍中樂園」是真的,這是十足的色情架步。 「軍中樂園」的娼妓叫「招待生」。她們備有照片,軍人根據照片選擇對象「買票」。每票台幣十元,限時四十分鐘。「招待生」賣票最多的可獲獎。獎品是手錶一隻。受僱於「軍中樂園」的「招待生」需簽合約。士兵、軍官有級別之分,軍官中又有軍階之分,地位不同,接待的「招待生」也不同。「招待生」是以其年齡、外貌,以及「招待」的經驗來分類的。部隊裏,每星期放假一天,讓軍官、士兵到「軍中樂園」「娛樂」。「軍中樂園」「賣票」時間由上午九時至下午十時。

「軍中樂園」的設立,並不能消除官兵們懷念親人,思念家鄉,意志消沉等問題。而一些官兵因為互爭「招待生」大打出手的事則時有出現。鬧至出動手榴彈、機槍火拼的也有。

「軍中樂園」是蔣經國為了「調節」軍人生活,避免犯法而提議設立的。由於受到立監委的抨擊,「軍中樂園」後來改名為「特約冰室」。

記:計算起來,從你1954年去台灣到1963年派往大陸被俘為止,你在台灣的軍隊和情報局中已待了九年。1963年的潛往大陸行動台灣國民黨當局為什麼會選上你呢?

羅:一九六二年,中國大陸發生自然災害,蘇聯與中國公開分裂,撤退專家,取消合約。國內困難較大。台灣國防部想趁機在大陸沿海地區建立「游擊走廊」。當時我由於有一定社會經驗,加上熟悉港澳黑社會,因此國防部參謀就看中我,問我願不願意返大陸工作。我說願意,便重返情報局,並且提升為中尉支隊長。

十天後,我奉命前往「淡水海威訓練班」報到。

當時,由情報局、安全局合作,在淡水設立訓練基地,最初人數有一百二十人左右,一部份是由內地逃跑出來的「難胞」,約有幾十個。另一部份是由軍隊調來的。

記:請問這些訓練班有什麼訓練項目?

羅:海威訓練班第一期在七月份開課,十月底結束。課程共分十科。除政治科目外,其他的課程主要是特務行動訓練,包括爆破、地雷、訊管、射擊、無聲手槍,和攝影、無線電通訊等,當然也包括進入大陸之後的破壞工作:如暗殺、放毒藥、爆炸、密碼使用等。各科都印有講義,但不需要考試。

訓練班上課時間由情報局安排。每日上午上課四小時,下午三小時;其他時間自由活動。星期六下午不用上課,星期日也照例放假。有家屬的學員,可於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日下午九時前返校。在訓練班裏的自由活動,原意是集體活動,但提出集體活動時,學員都不願意參加。以後就改為「集體行動」。「集體行動」到酒家吃飯,一切開支公費,且每人可派給長壽烟一包。

第一期訓練班,主要是準備在廣東沿海搞事的,所以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學員是廣東人。

記:請問當時到「海威淡水訓練班」講課的,有哪些台灣國民黨的知名人士?

羅:在「海威淡水訓練班」開課時,葉翔之(當時是國民黨國防部情報局局長。曾任國民黨中央第六組組長,專責港澳工作,主管港澳人士往台簽證事宜)主持開學禮並講了話。說什麼大陸人民受盡共產黨的欺壓,地裏連青草也看不到。現在大陸的形勢是一顆定時炸彈。要求學員們為建立「游擊走廊」,為「國軍反攻復國大業」奮鬥。

此外,到「海威淡水訓練班」講課的還有:

梁寒操:他是國民黨元老之一。曾任國民黨立法院副院長,廣播電台常務董事等職,今年死去。據說,在本年初一次會議上,他說自己研究了三民主義數十年,認為孫中山先生所提出的三民主義,實際是共產主義。因此與谷正綱等人發生衝突,梁寒操由此鬱鬱不歡,不久即宣告病逝。

王昇:現在台灣所擔任的官職是國防部政治作戰部部長。

李煥:他是國民黨中央組織工作委員會主任,反共救國團主任,台灣省黨部主任委員。

馬超俊:曾任台灣勞工部長。

在「海威」時期,蔣經國、葉翔之曾陪同一美國人馬丁(美國中央情報局人員)來巡視並發表演講。

記:請問訓練班結束後,有些什麼行動?結果怎樣?

羅:「海威」受訓在十月底結束後,發生了一件意外,我與一些學員在淡水駕船時,那些由東引調來的學員卻到河邊訓練打靶,我竟被流彈所傷,在台北總醫院住了十幾天,鋼片至今仍留在體內。我因住院不習慣,要求他調,到情報局療養院療傷。

在療養院,我的頭頂上司莫如林(陸軍總部科長、中校)來探望我。我本來是編進與他第一批出發的。既然我「戴花」療傷。他只好先行領隊出發了。出發前,他十分悲觀,並對我說他事先並不知道要前往大陸活動,以為到淡水只是職位調動,報到之後才知道真相。莫心情始終十分沉重。其實,當時大家心裏都知道此行是九死一生的,而事實上,他們也一登陸立刻受包圍,跟着便投降了。六五年他被釋放回台灣。

我除了在海威受訓外,還到過「長風」、「長城」、「昌明」等訓練班,並在「昌明」班當助教。在這些訓練班中,以「海威」、「昌明」較多廣東人。

本來在「海威」住院時,我已不想到大陸去了,只想留在本部任職。但這時,第三處副處長吳宗昆對我說,還是去的好,而且我對廣東熟悉。若留在本部,遲早被「清」出去的。其時,在「海威」受訓的學員,已陸續派出去了。有一股說是派往大陸,卻半途折回,帶着武器逃到香港大嶼山,被香港政府把他們驅逐出境,遣返台灣。這一股人,吳宗昆通知我,準備由我率領再回大陸。可是這時,其他「長風」、「長城」的學員一股股地分批出發了,卻都有去無回,毫無消息。吳宗昆見此情況,便叫我暫時留下。不久命令我以及從香港遣回的那一股的電台台長,和另外一人,一共三人,前往淡水「昌明」班報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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