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之子|新海誠的溫柔
一名少年離家出走,前往終年下雨的東京。在船上被陌生的大叔伸出援手救了一命,首次成為救命恩人的大叔,卻向少年敲詐啤酒。天氣之子如此開頭,就已經巧妙展現出整部片所要對比的主軸:「正常」與「不正常」。少年,正常。離家出走的少年,有點不正常。東京,很正常。終年下雨的東京,很不正常。陌生大叔,正常,被陌生大叔救了一命之後被敲詐,不正常。這些正常又不正常,既是敘事的引子,也是新海誠所要讓我們批判性的體會所謂「正常」與「不正常」的引子。
一、正常與不正常
正常與不正常是一組對應的概念。正常代表合乎常規、常理,不正常代表偏離常規、常理。用來形容天氣,彷彿天氣有一組規律應該要遵守,偏離規律就是不正常、異常。用來形容人,就表示人應該有一些規範應該要遵守,不去遵守就不合理。陌生的大叔直接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去表達要喝啤酒的想法,在以委婉地表達為圭臬的日本社會,是很不合理的、不正常的。「正常」、「不正常」這組概念不是在描述事件本身是什麼,而是在表達事件「應該」要如何的規範性概念。
在整部電影中,正常與不正常的對比貫穿全劇。這不只是明示,也是暗示。特殊身份的少年不被社會接受、在垃圾桶撿到槍、很受女生歡迎的小學生、經營關於都市傳說的編輯事務所大叔須賀先生、廢棄大樓上的神社,這些設定不只是敘事的張力,更是要指出在每個角色、每個事件身上,都有著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的部分。都市傳說這部分特別有趣,都市傳說是在平凡都市中發生的不平凡故事,但是人們也只當成消遣來看,鮮少有人認真看待。似乎就間接指出了,在正常底下的不正常,就算展現出來,這個社會也不會認真對待。
在都市傳說的調查之後,帆高碰巧發現了陽菜就是晴女,有著讓天空短暫放晴的能力。她們運用這個能力幫助了許多人想要放晴的願望。這個發展讓人不經想問說這能力也太不正常了?這麼多次、靈驗,怎麼都沒有人問說究竟是怎麼辦到的?每個人都當作巧合一樣理所當然,但又把希望放在陽菜身上。就連煙火大會也把希望放在她身上,這些十分不正常的情況卻又顯得十分正常。甚至連讓前作的角色的出現也可以被視為表現正常與否的隱喻——那些有著不尋常經歷的人,卻在這裡過著非常平常的生活。
在劇中也出現了多次對於初體驗的細緻描寫。從一開始的救人初體驗、進少女房間初體驗、被告白初體驗等等。初體驗所表現的不只是第一次經歷,而是「第一次經歷的事情對我而言是非常特別、不一樣的」,即便這些事情大部分人都可能經歷過。然而這件事被很多人經歷過,這件事情就不特別了嗎?「我的第一次始終是屬於我的第一次」,對我而言就是特別的、不平常的。平凡至極的事,也會在初次體驗時成為最不平凡的事情。就像是帆高費盡心思所挑選的戒指一樣,雖然普通,但是代表了自己的心意,對他們而言,這個戒指就是非比尋常的。
發現到這些對比,讓人不經想問「正常」與「不正常」的標準究竟是從何而來?對這點的批判,在夏美和須賀在訪問關於天氣女巫的傳說時,由老爺爺說了出來 。「憑什麼說現在的氣候是異常氣候?現在的天氣是異常現象?氣象觀測的歷史才一百多年,而他上方的畫已經八百年了」。所謂的「正常」和「不正常」究竟是誰設定的?常態?常理?他們憑什麼說自己是常態、常理。尤其對人而言,什麼樣的行為、什麼樣的表現是正常與不正常?我的不一樣憑什麼被這個社會視為不正常?這個社會以自以為的正常去判斷其他人的不一樣,只要不一樣就被視為不正常。這種二分法究竟是否是適當的?
尤其在同質性越高的社會中,與別人的不同就變得更為明顯。社會訴諸「一樣」、「正常」的壓力,讓每個人活在一個隨時被「正常」所監視的世界中,只要被發現稍微的不一樣,就被視為不正常而加以排除。在這種粗糙的、未經反思的二分下,看似社會得以和諧發展,但事實上是透過壓抑人們的特殊性,逼迫我們接受某種「正常」的觀點下,所形成的暴力。
二、天氣的象徵與晴女的消失
終年下雨的東京在電影中既是主題又是背景。劇中的表現則從常見的「天氣好壞影響人的心情」的譬喻,轉換到「個人的心情、願望影響天氣」的不尋常。陽菜與天氣相連,成為了晴女,她的願望可以讓天氣暫時放晴。天氣與她所連結的不只是心情與祈願,而是陽菜心中對於被認同、被接納、被理解的渴望。
從希望與生病的母親再看一次放晴的願望後,經歷母親過世的陽菜,不得不為了自己與弟弟堅強起來,謊報年齡到處打工賺錢。迫於對現實的無奈,強行武裝自己,不讓真正的自己表現出來。幾經波折之後,發現到自己讓天空放晴的能力可以為別人帶來快樂,陽菜在作為情女的身份中重新得到了社會與他人的接納與認同。
然而,放晴是有代價的。陽菜越是作為晴女,越是以放晴的能力讓別人瞭解她,她就變得越透明。因為以晴女來理解陽菜,並不是理解真正的她。越是放晴,人們就越是以晴女的角色來理解她,真正的自己越是被隱藏起來不被看見。因此陽菜變得越來越透明,漸漸不為人所見。渴望的歸屬感越是強烈,就表示自己事實上越不被理解。在逃避警察追捕時,異常的天氣表明了陽菜對於被理解的強烈渴望,也表明了這個社會強烈的不接納。
陽菜既是晴女,卻也不完全是晴女。陽菜與晴女的緊張關係最終在飯店裡畫下句點。在飯店裡,陽菜發現居然連帆高也希望雨停,露出絕望的表情。雨停了,她就不再是晴女。如果在真正的她還沒有被認識、被肯定之前,晴女的身份就已經消失了,那麼就再也沒有人能夠發現陽菜在晴女角色背後的孤寂。真正的陽菜在此時完全的被隱藏起來,消失了。
這是「晴女作為活祭品」的現代形式,也是「晴女神隱」的現代形式。當社會邊緣的人發生了社會事件,社會受到了影響,就彷彿讓這個世界蒙受災難,而每個人卻都認為只要這個人消失,世界就會恢復原樣。弱勢的人的特殊性越被展現,越是被社會以這些特殊性為理由而被忽視。這個社會希望你不要再如此不一樣,會帶給他們麻煩。於是被邊緣化的人的處境即使被知道,所具有的特殊性也沒有被真正的接納,而是被社會以更強烈的方式給排除。這些人最後的處境不是像陽菜一樣無聲地消失,要不就是更強烈的反抗這個社會,就像是帆高一樣。
三、天氣的象徵與帆高的反抗
陽菜消失後,東京放晴了,彷彿回到了「正常的東京」。帆高在被警察逮捕回去的車上,發現原來陽菜並不是要十八歲,而是十五歲。年紀甚至比他還小。帆高這時才明白,她所理解的陽菜並不是真正的她,而是為了她們強迫自己勇敢起來面對這個殘酷世界的她,不管是假裝十八歲、或是成為晴女。帆高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陽菜。同時,帆高的世界已不能沒有陽菜。就算雨停,沒有陽菜的世界對他而言也只是一片荒蕪。於是他不停地反抗這個世界,即使這個世界要求他放下自己的堅持,放下這些事情接受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帆高不願意接受,因為即使雨不停止,也與陽菜無關,因為陽菜從來就不是晴女,而是陽菜自己,從一開始就是。
晴女,這股不尋常的力量在這個世界就像詛咒一般,讓自己與他人遭受苦難。然而,這之所以是詛咒,僅僅是因為終年下雨不符合所謂的「正常」天氣。人們將如此的自以為是「異常」通通怪罪到陽菜身上。擅自把異常天氣與陽菜連結起來的不是神秘的巧合,而是人們的自以為是。人們因為不願接受這個世界的不一樣,將其作為異常,並把所謂「不一樣」的人掃除,重新回到自私的、人們自己想像出來的「正常」的世界。如果這個社會就是如此自私,那麼帆高為何不能夠自私的希望陽菜回來?這種和諧社會背後的矛盾在這裡展現出來。
社會並不要求人得自私,甚至自私也是被受社會譴責的一件事,但是當自私是在這個社會中存活最容易的方式時,人又該如何是好。如果要求別人強行接受「正常人」的標準,本身是自私的一件事,那麼社會不是一個自私的社會嗎?
這個社會的自私在於他們從未理解過每個人特別的處境。社會結構影響了人們在社會中的抉擇,而當自私是一個比較輕鬆的方式時,集體的自私就能夠成為社會的權威嗎?當每個人都被訓練成不願意表明自己的處境,為求社會的和諧放棄自己被理解的機會。在這樣的社會底下,只不過是每個人都在「正常人」的面具底下放棄自己而已。於是帆高反抗,反抗這個社會的虛偽,要求自己妥協而尋求和諧的虛偽。相信每個人的特殊性並沒有錯,而這個「正常」世界不過就是那些不願意去理解他人的人共同生活的悲慘世界。如此的世界,最後的處境只是所有人都將成為「晴女」,在虛偽的假面下讓自我消失。
帆高的反抗象徵著對於這個「正常社會」的控訴。將自己的不情願接受怪罪在他人的特殊性上的不等同於「正義」。帆高反抗這個「正常社會」,最後這個社會集體反抗著帆高的反抗。所有的維持秩序的警察都拔槍指著他要求帆高放棄。但是如果這個社會是如此的自私,那麼他也不願待在這個社會之中,他寧願讓這個自私的社會毀滅,也要讓陽菜回來。
帆高的堅持感動了須賀先生。須賀先生了解到帆高不過就是和他過去一樣,反抗這個社會的殘酷,只為見到想見的人。帆高最後成功了見到了陽菜。陽菜這時對帆高而言,不再是晴女,這個世界的不一樣不再是她的錯,她的不一樣也不再是異常。於是陽菜終於能夠作為陽菜被帆高所理解,被世界所承認。
於是,東京的雨是注定要下的,否則就代表這個世界仍然像過去一樣,將不一樣作為不正常來看待,並且強迫地將其排除在外。東京的雨象徵的是不論你有怎麼樣的特別、不尋常,都會被接納、接受。不需要為了自己有不ㄧ樣想法而自責並向他人妥協。每個人的特殊性在社會上得到承認。並沒有真正所謂的「正常」與「不正常」,我們都在這樣彼此承認的世界之中一起生活著。這場雨就這樣下了三年,回到「東京原本的樣子」,沒有原先人們自認的「正常」與「不正常」。
三、如果世界就是這樣,那麼我們能怎麼做?
讓我們回到那個「放晴」的「正常世界」來看,在這樣的世界中,人們能有什麼選擇。其中兩個指標性的人物就是須賀先生與帆高。
須賀先生,曾經也像帆高一樣的反抗這個社會,但是這個社會的殘酷又將它重新社會化,成為一個「看似正常」的人。遇見帆高後,他曾接納帆高的特殊與不一樣,但是在社會無情的壓力下,他只能被迫放棄。於是他重新開始抽菸。抽菸表示著他無奈妥協下,微弱的反抗。在雨停之後,他開窗讓水直接流進來,放棄選擇,放棄自己,讓自己隨世界的現實而改變,並在跟刑警大叔的對談下,面無表情地流著淚水。須賀先生,就像這個世界之中的所有人一樣,為了世界的和諧,放棄自己的堅持和不同,努力成為一個「正常的人」。然而自己的不同與特殊並沒有消失,而是不再被自己看到,於是流著淚水也毫無自覺。
帆高則選擇反抗這個世界反抗到底。這個世界就算是如此無情、殘酷、難以改變,我還是要不顧一切做出選擇。正是因為這個世界如此殘酷,堅持是如此困難,我們的選擇才彌足珍貴。帆高的選擇改變了世界,而不只是接受這個世界的失控。他的反抗與選擇讓這個世界中的「不一樣」不再是失控,而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樣貌。
四、啟程
在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孑然一生,卻又總是渴望他人的理解與接納,不被他人排除在外。在下定決心啟程前往東京的航班上對帆高伸出援手的須賀先生,與雨停後不顧一切要去尋找陽菜的帆高,向我們展現的是個人與個人、個人與群體、我與世界之間不再是彼此相互為敵的自私關係,而是一個有人會在困頓時向你伸出援手、在妳掉落時穩穩抓住,彼此包容、接納彼此。你我的不一樣,只是不一樣,而不再是不正常。在真正認識世界的殘酷之後仍選擇溫柔的包容彼此,而我認為這正是新海誠所要表達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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