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第四期(5)最後一頓火鍋
這是個友情稀缺的年代,遇到觀念一致個性相投的人越來越難,好容易碰到一個,百般珍惜不敢放手。對朋友本來就少的人而言,有時候對朋友就像年輕時對戀人或父母對孩子那樣捧在手裡怕化了,頂在頭上怕掉了。
我有個書友,比我大三歲,十幾年前相識,本來只是同行,一次出差途中偶然閒聊,發現很多相似之處,從此成了朋友。平時少見面,隔段時間約頓火鍋,喝酒談書,也聊時事。他多年前脫離體制,對其腐敗黑暗深惡痛絕,自稱是「帶路黨」,意思是有天如果美軍打進來他願意為美軍帶路去直搗府衙。
這樣的一個明白人,我怎麼也沒想到年過半百後突然一天變節又變回了朝廷的鷹犬。
上個月有天約飯,一年多沒見了,我特地訂了一家過去常去後來易主的老火鍋店,為表誠意與久別的欣喜,買了瓶茅台,決定冒著痛風發作的風險陪他喝一頓我很少喝的白酒。
火鍋還是一樣火辣,新店舊店差別不大,茅台果然不尋常,對白酒無感的我都喝出滋味來了。然而,交談了沒幾句,我就發覺出問題了——他變了,不是閱讀品味變了,不是喝酒風格變了,而是立場變了,他決定坐回到二十多年前他憤而離開的那個陣營去了。官衣當然穿不回去了,但不影響屁股和坐姿。
大驚之下,我問他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嗎?他說沒什麼事。我不信,繼續追查。旁敲側擊之下終於發現了端倪,他兒子最近闖了大禍,放在正常國家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放在他所在的學校可不得了,可大可小的後果,上綱上線起來後果可以上不封頂,把小孩一輩子毀掉,連帶父母干系也脫不了。
這我就明白了——軟肋。
一個人一旦被人抓住了軟肋,一切都完了。
接下去的半個小時里,他像領了什麼任務,開始對我洗腦,喊出了一些過去十幾年來我們共同厭惡和鄙視的官家口號來。
我徹底震驚了,腦子里飛快地計算——他是不是帶了竊聽器或正在錄音我們的談話,他說那些話是不是為了完成任務好交差,他是不是被捏住了睪丸不得已淪陷但故意用那些官話來暗示我the big brother is listening?
我最後試探他一下,問他假如明天美軍打來了,還帶路嗎?
他想了想,淺笑一聲說不帶路了,美軍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覺得可以了,可以走了,很清楚了。只是可惜了我精心準備的茅台,可惜了我甘冒痛風發作破的酒戒,一切都變了,一切都反轉了,他終於還是覺得水不好喝所以還是回去喝尿比較安全。就像種子破土、小孩吃奶、情侶變心,誰也擋不住。
從沒吃過這麼複雜的火鍋,從沒那麼惡心過。
我忽然開始頭痛,反胃,乾惡心,實在忍不下去了,我提議結束,有點中暑。
就結束了,我知道這段友情也徹底結束了,這輩子大概不會再見面了。
好像真的中暑了,一種被欺騙和背叛的中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