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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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濫觴|第十章:威爾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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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有人跟他說,活著就是最大的成就。


Drawing by AI

那是一個男孩拿著放大鏡在大太陽底下聚焦,焦點落在爬行的螞蟻身上。螞蟻在集中的高溫中自燃。我想起從我手中拋下的那隻可憐的貓。我們從孩童身上看見人類天性中殘忍的天分。一群孩子興奮地圍著那個拿放大鏡的男孩。緊接著,男孩似乎對螞蟻失去了興趣,而把放大鏡的折光對準不遠處獨坐在板凳上看書的另一個比較小的男孩,其他孩子們都帶著準備大笑的興味觀察著被捉弄的人的反應。

我就是這樣看見了光。

小男孩發現有人在捉弄他馬上站起來,拿放大鏡的男孩叫大家抓住他,然後把太陽光聚焦在小男孩的頭髮上。當腥臭的煙冒出來時,小男孩哭了。一個大人走出來,孩子們一哄而散。小男孩捂著頭髮憋住了哭,因為他叔叔正虎著一雙眼瞪他。

我心裡知道,小男孩便是我爸。

爸還沒懂事,父母就相繼過逝了。爸的爺爺把他帶到叔叔家,讓他在那裡長大。叔叔的孩子連同鄰居的孩子們都欺負他,因為他沒有爸媽。

我感覺到爸的孤獨像呼吸一樣隨時跟著他。

在爸十歲那年,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出現了。

不過,在這之前,我不得不說,那個人有能力看見我。以他那時候的年齡,現在他應該死了。不過他卻以一個十歲男孩的身體出現在我昏迷或死後的世界,用一種老氣橫秋的口吻對我說話──我從他全身發出的微光和透明度辨識出他和我看到的其他人類不同──他叫我小方,自介他是叔公,不過他也說,如果我願意叫他威爾他會更高興──原來他這麼時髦,還有英文名字──我其實沒有真的聽到他說話,我是感覺到的。

我們一起在爸和威爾他自己還活著的時候看著他們,而且老威爾還能看到我跟小威爾,這實在是件很詭異的事。我不知道我的表達能力好不好,說不定有人看到這裡已經開始滿頭問號搞不清楚了。

我問他為什麼選一個十歲的身體,他說:因為我有戀童癖。說完還頓了一下等我的反應,然後自以為幽默的哈哈大笑,那畫面真不會說,只能給他兩個字:好冷。

至於我從哪一點察覺到老威爾看得見我們,很簡單,讀他的心思──這是我新學會的本領──何況他的眼睛那麼不安分,動不動拋過來一個又深又頑皮的眼神,跟我做無時間性的交流。所謂無時間性的交流就是,他也許只看了我一秒,我卻感覺到我們的交流像一場談話。

現在我終於知道,爸的那些天馬行空的旅行是從哪裡來的了。

威爾是個浪子,他是我曾祖父三個兒子和五個女兒裡面最小也是最反骨的一個怪人。沒有人像他這麼有辦法,靠一支畫筆和他的通靈能力走遍天下。從他的外表你看到的是不羈、頹廢和瀟灑——他的五官、膚色、皺紋在在使他的外表看來沒有國藉——從他的眼睛及話語你感覺到他的歷練和智慧。無怪乎沒有父親的爸爸會那麼崇拜他。

不要崇拜我,威爾說,基本上我們沒有什麼不一樣。

怎麼說?

妳的手會崇拜妳的腳嗎?還是妳的屁股會崇拜妳的頭?

我想我的屁股一定會崇拜我的頭。

威爾哈哈大笑,那麼把它們調換過來好了。還是讓妳有兩顆頭沒有屁股好不好?

我覺得我被愚弄了。

幫助妳爸爸,威爾那雙深而平靜的眼睛對我說,他需要有人跟他說,活著就是最大的成就。

我還在為這句話深思的時候,感覺上眼圈已經熱了。

突然,一股三角形的力量如套鎖般圈住了我,像吃拉麵一樣把我呼的一口吸過去。我看到我躺在醫院加護病房的病床上,爸媽姊軒軒乾爹俞榮馬觀三劉銘翔他們都到了,在探視時間內分三批進去看我。

近距離看著躺在那裡的自己的同時,也近距離看著每一個人的表情,然而這一切遠近的視野又同時在我眼中展開。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只能說唯有神力才可能辦到。

威爾那十歲孩童的臉有老威爾的遺跡,但那雙眼睛跟老威爾一樣有驚人的清澈並深邃的定靜,他望著我,好像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好像他無時不刻不這麼望著我,等著我邁向下一步,好在我跌倒時接住我。然而他的眼神卻是:去吧,妳是自由的!

我被允許回到我的身體,但我覺得我還有什麼沒有看夠,我還想多知道一點什麼。於是我開始觀察。首先,我觀察到的自己比我感覺中的自己小多了,而且並沒有那麼醜,雖然要死不活的躺在那裡,但無疑是滿有個性美的女子。再看媽和姊──我多麼心愛的兩個人──她們依偎在一起,哭成淚人兒。爸像剛剛偷哭過,眼圈鼻子都是紅的,神色憔悴。乾爹神情肅穆,在他深思的眼裡我感到一股沉重、悲慟而充滿壓抑的過去。負面的黑暗能量令我不勝負荷,我感到被吸入的窒息,急忙抽身而退,把他跳過去。

當我注視俞榮的時候,他好像也在注視我,在他泛淚的目光中,我看到一個生產中的女人,她把最後一絲力氣用盡,生下俞榮,就忽然死了。俞榮被恨他的爸爸──我乾爹──扔下了,他恨他奪走心愛妻子的生命,把俞榮丟給他的父母,連俞榮這個名字都不是他取的。俞榮不知道爸爸恨他,他在祖父母的疼愛中天真地長大。俞亮痛失愛妻後拼命以工作和旅行療癒哀慟,十年間,他沒有去看過俞榮,也沒有打過一通電話,或哪怕一張明信片,他只寄錢。

俞亮在父母心中是個盤根錯結的大痛,這個兒子非常聰明,又長得漂亮,從小父母給他的期望和壓力是同齡孩子的十倍。都是知識分子的父母把兒子逼到一種境界,俞亮十五歲之後不再主動開口跟父母說話,十七歲離家,音訊全無。二十五年後,他把俞榮帶到他們面前,什麼都沒有交代就走了。

俞榮九歲零十個月那年第一次見到爸爸,那時祖父已經過逝,祖母身體也不太好,所幸請的一個阿嫂很負責,把這一老一少照顧得很周到。俞榮一懂事就開始從祖父母那裡去認識爸爸,他們把他形容得那麼好、那麼傑出,也看過他年少時的照片,但他從不追問爸爸為什麼不來看他。俞榮表現出驚人的敏感和成熟,因為他在祖父母眼裡看到的比他們告訴他的更豐富得多。雖然爸爸對他而言仍是個謎,而媽媽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對媽媽的想像來自所有女性的美好特質的總合。沒有人能夠像祖父母談論爸爸那樣跟他談論媽媽,所以他對她的認識只有在心中想到她時忽然蔓延的一股暖流,像螢火蟲的光芒,一隻或千萬隻,在他心裡都是一樣美好的。

第一眼見到爸爸,俞榮沒有特別的感覺,他甚至嗅出對方帶敵意的眼神和疏離的肢體動作。但他畢竟是個孩子,在那一天的相處中,他有時玩得忘乎所以地奔向爸爸,總把俞亮弄得手足無措。他直覺感到俞亮心中的冷淡和寂寞,只是不會像大人用分析或探究的思想或語言形式去表受。

俞亮這次離開不到兩天,就決定搬回來住了。他和自己的怨恨在一夕之間和解了。然而,他們父子之間仍存在著一層隔膜。俞亮看到兒子總想起死去的妻子,殘酷的是他們長得如此相像,彷彿一個懲罰,一個無法躲避的記憶──這令他又愛又痛,殘留的憤怒、悲傷、沮喪被無情地喚起,輪流或一併爆發地折磨著他──他強迫自己去面對,因為他已經厭倦了無止境的逃避。

俞榮的童稚之情沒有阻止他直接或間接去感應爸爸的情緒,雖然他對爸爸的冷漠一無所知,但伴隨他長大的,除了祖父母的愛,就剩下這個了。他對那謎樣的淡漠如此熟悉,以至於習慣了它並接受它作為一個父親的形象。

他在長大,而身邊的人在老去。

我從俞榮眼裡看到他此生最深的無助,是在爸爸搬回來的第二個冬天,一個睡過頭的尋常早晨,沒有祖母叫他起床上學的聲音,也沒有她放在他臉上冰涼的手掌。她在睡夢中安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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