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私校經驗】(20)主義
每次想種點什麼東西,缺土,我就會走趟園藝鄉,去找鄭卵。他是我昔日在大私校的學生,電子科。「鄭卵」是學校同學給他的綽號,台語諧音意思挺不雅的,就是捏卵蛋。那些男孩起綽號,十個倒有九個是不雅的,一點也不意外。
鄭卵繼承了做培養土的家業,雖然多數時間是裡裡外外地忙,但有時候他也會找時間讓自己休息,穿著舊衣隨意拼湊的簡樸工裝坐在地上。身上不是有點土,是真的上下都沾著土。他手上拿的書,每次都不太一樣,我看他讀過叔本華、黑格爾、尼采、康德,總之是些哲學的玩意兒。他看見我來,放下書,咧著嘴笑,回憶中那樣燦爛。
他這一班是我在大私校教的最後一班,學年結束我就離開了。這最後一年的過程充滿驚奇,不是出了什麼名人,也不是拿了什麼獎項,是在這一年裡,我與學生一起經歷的成長。
在大私校,為了湊滿基本鐘點堂數,除了聘書上開列的專長科目之外,教務處還會另外配一些勉強搭得上的科目。說來令人尷尬,這些課程很多都是第一次接觸到的。
說起來很誇張,但學校的邏輯是這樣的:
拿的是國文科教師證,歷史應該也行,這一門交給你。
既然歷史可以,世界文化史也不是問題,那三民主義也一片蛋糕啦!
既然三民主義可以,那法律與生活也沒有啥不行。
這些現行法規看來不合理的事情,當年到哪個私校都是這樣。教務主任開學發課表最愛說的那句話,就是:
「這門課交給你,沒有問題吧!」
這句話不是商量,是要你接受。開口能問的,只有課本在哪裡領,教室怎麼走而已。至於課程怎麼上,那是你的事!給你薪水鐘點,是要你來解決問題的,請不要發出不必要的疑問。
開學那天,教務處配了「三民主義」給我。當下犯愁:這門課我高中讀過,除了背之外,就是一堆申論。大私校的學生普遍不愛讀書,叫他們背?會不會太強人所難?
配來的兩個班都是我任教國文的班級,學生相熟。但這三民主義要怎麼上啊?我偷偷問了也是教國文的老同學陳老師,她抱胸挑著眉說:
「你怎麼這麼笨!直接拿來教國文就好了啊!國文課進度裡的東西,要教得更多更深,這些都教不完了,你是還要教什麼三民主義?你懂?」
坦白說,什麼鬼三民主義,我還真不懂。但是,學生本來程度就不好,三節課國文課的內容都快要消化不良了,還要多加兩節,教更多更深?這樣學生能受得了嗎?我問了大頭吳老師,他也是打算教國文課補充內容。我問他:
「這樣三民主義都沒有教呢!還得考試,該如何是好?」
他哈哈一笑:
「考試隨便,給分看你爽,愛教什麼就教什麼,說得過去就好了啦。」
啊?是這樣嗎?所以還是教國文吧。但是內心的忐忑,讓我想,還是每個星期念一堂課文。
嗯,對,念課文。這樣怎樣也不能說我沒有上到「三民主義」這門課了吧?
走進教室,照例問問同學們是不是都領到課本,然後簽了教室日誌,打算快速念過課文,結束今天的「三民主義」課。
想想應該要先「引起動機」一下,就開口說:
「各位同學,今天我們要來上這門……嗯……三民主義。你們覺得三民主義是什麼樣的東西呢?」
「垃圾啦!」一聲大喊,全班哄然大笑。定睛一看,是班上的調皮鬼蛋超,他超愛抬槓,常搞得教師們頭很大。我忍住不爽,壓下罵他的衝動,笑著問他:
「垃圾喔?那我想請問,它為什麼是垃圾?」
「垃圾就是垃圾,哪有為什麼?」
這話說得挑釁,好像他給的答案,我得負責解釋一樣。我繼續耐著性子說:
「我們讀書,要能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也就是要能分辨事情,知道為什麼是這個樣子。不然別人說什麼就什麼,腦子都不用動一下,就像你混幫派,大哥跟人爭風吃醋,你在那裏血肉橫飛。典型的『你講義氣,人家當屁』。你要說這種思想是垃圾,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但如果你不思考,只是無腦地說它垃圾,那你才是垃圾。」
班上又哄然大笑了,大概這樣像是「鬥嘴鼓」,真是比一般上課有趣多了。蛋超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有點下不來台。鄭卵舉手發話了:
「那,老師,你知道它是什麼嗎?」
「我也不知道,」我坦白地說:
「我高中的時候學校也有這門課,背得要死,但那只是為了應付考試,我不覺得我真的了解那是什麼。」
「這樣你要怎麼教呢?」班長陳雷瞇著眼睛問。
對啊,我要怎麼教呢?對我根本不瞭解,甚至有點反感的科目,我應該怎麼教呢?我微笑著(在課堂上,我想該怎麼應對時就微笑)回答:
「所以我說,我們一起來了解一下,這門課是在講什麼東西。如果它真的是垃圾,那我們也是有理有據,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去它的垃圾』,對吧?」
「對!我說它一定是垃圾!幹!一定是垃圾!」蛋超的表情認真起來,雖然有預設立場,至少也是比較正面的。
「唬爛啦,你才垃圾咧!」另外一個同學魚市擺出抬槓的姿態,蛋超瞪了他一眼。
我轉身在黑板上寫了「主義」兩字,問:
「什麼是主義啊?」
「老師,」鄭卵拿起課本,指著上面某一頁說:
「課本上說:主義就是信仰。」
「那是課本說的,我不同意。」我搖搖頭:
「你們也可以不同意我說的話,但是要先經過思考,確認自己想的是正確的、合理的。我也可以說服你們,這樣才是討論嘛!不然就是洗腦了。主,是核心;義,是思想。主義就是一種中心思想,相信的理念。主義,就是被信仰的東西。沒有主義,拿什麼來信仰呢?」
「所以,國父說的是錯的嗎?」鄭卵的表情困惑,很多同學也在等我的答案。
我又笑了:
「你這句話很有意思。首先,國父不會錯嗎?他什麼都對怎麼打仗老輸?」
「他不是專業打仗的嘛。」陳雷說。
「對啊,所以他不是什麼都行啊。這個世界上,哪有人什麼都行的?」
「那可不見得,」蛋超好像抓到什麼,又打算開始抬槓了:
「孔子啊,孔子不是什麼都知道?大家什麼事情都問他?」
「他也不是什麼都知道啊!不然他怎麼會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那,另外一個問題是什麼?」鄭卵把話題拉回來。我繼續說:
「另外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他是國父?為什麼不是別人?誰說他是國父的?國父是什麼意思?」
「對啊,」蛋超又興奮起來:
「那個都是亂套的。隨便給他戴個帽子上去就說是國父了。」
「嗯,這樣說要有根據啊!」我接過他的話:
「那你看課本裡說的國父的生平,再去查點資料,下一節課,你來告訴大家剛剛那些問題的答案。而且,垃圾的秘密,也許就在其中。」
全班歡聲雷動,都樂了。
下課之後,我才發現這三民主義的第一節課完全沒有上到國文,整個「歪樓」了。我也發現,自己的腦子也開始在課程裡轉了起來。
隔了兩天,又到了三民主義課。蛋超就拿著幾本書開始向大家介紹孫文其人,他一開口就說:
「孫文喔,外號叫做孫大砲。在香港讀書的時候,老是找幾個同學一起放炮唬爛,批評東批評西。他不應該叫國父,應該叫砲哥。」
「那不是跟你一樣嗎?」鄭卵抬了他一槓。全班歡聲雷動,又樂了。
蛋超倒是準備得很充分,從孫文的生平到其人的個性說了個透。最後我問他:
「那你覺得,他應該是『國父』嗎?」
他很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應該。」
「為什麼?」
「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說自己要當什麼國父,都是別人賴他的。幹!人都死了再弄一堆來拜,吃飽太閒。」
「大逆不道啊!」「該死了你!」「我要告訴教官!」各種調侃的話此起彼落,全班樂得比校慶還開心啊!
我舉手壓制了一下:
「我覺得他說得滿有道理的啊,你們有沒有人不同意的?上來說倒他。只是要有根據,不能沒根據放空炮啊。」
課堂討論熱烈了!當時沒有手機網路,我又要求說話要有根據,班上同學當然都不是蛋超的對手,他可是有備而來。
後來,蛋超多了個外號叫「砲哥」,也叫「國父」。
下課前,我們又預習了一下課文,裡面提到民主思潮。當然,學生有不少是抱持著「推翻課文,證明它是垃圾」的心理。簡單分配一下,有的找洛克、有的孟德斯鳩、有的盧梭,總是把課本上提到的人名都分配完了。
在辦公室,我的老同學兼同事陳老師挑著眉問我:
「我聽說你三民主義課沒有教國文?你教什麼?」
「三民主義課就教三民主義啊!國文課就教國文嘛!很好玩的。」
陳老師一臉不以為然:
「你這樣當老師的啊?好玩?學生是來學校玩的嗎?吃飽太閒,我看你怎麼跟家長交代!」
家長要什麼交代?在大私校,大多數的家長都希望學生學好、考幾張證照、學個一技之長,有學歷、有工作。至於學習的內容,那是我跟學生的事情不是?
感謝了陳老師的指教,表示我會好好思考她的意見,事情就暫停了。
當然我的三民主義課依然延續原來意外開展的思考課風格。學生越來越認真,連課本的注釋都可以拿出來討論批判一番。也許我們討論的知識不完全是正確的,但我們努力把思考的能量放到最大,把邏輯練習了一遍又一遍。說真的,碩士班畢業之後,腦子很久沒有轉得這麼「爽」了。
過程中我被很多同事善意關切過,不過反正三民主義當時在入學考試又不是必考科目,漸漸地也就沒人來管我,由著我帶學生把學校小小的圖書館翻了個遍,又把縣裡的圖書館也略略翻了一輪。
有一次我說到「學以致用」這個問題,我說:
「學以致用也不見得一定是件好事。」
學生聽了一時搞不明白,鄭卵直接問:
「這是怎麼說?我們不都說要學以致用嗎?」
我微笑著說:
「這是分層次的。學技能當然是要學以致用。但是如果什麼都要講『用』,我們在這裡討論哲學、思想、政治到底有什麼『用』呢?」
「有興趣,爽就好了,管它有什麼用。」蛋超不以為然地撇著嘴說。
「我有個朋友告訴我:如果拿興趣來混飯吃,就會一口一口吃掉原來的興趣。」我似乎有點語重心長了,雖然不覺得自己懷才,也感到有點「不遇」吧。繼續微笑著說:
「所以啊,你們一輩子都要記住,思考的爽度。」
這門每星期兩節的課持續了一學年兩學期。結束的時候,學生們也要畢業了。最後一節課,我照例發了無聊到爆炸的題庫給他們,做了簡單的結語之後就放自習。
然後,他們畢業了。然後,他們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我也離開了大私校。
過了一年,我收到班長陳雷寄來的信,我打開看了,感動延續了很久、很久。
※※※
敬愛的老師:您好嗎?
畢業一年了,我們班如您所說的「星散」到各地去唸書與就業。因為網路,我們還可以聚首,也還感受得到彼此的光芒。
(中略)
大家各有去處,但是我們一致懷念老師的課。謝謝老師在這個學校這個班,為我們開啟一扇窗,帶我們欣賞「豐富的人文風景」。敬愛的老師,一年也許太短了,我們都還意猶未盡,說不盡的感激,課業上的永不及觀念上的,希望老師能接受我們的感激與祝福。您的最後一堂課,我們錄音打字記下了,請收下這份薄禮。
※※※
各位親愛的兄弟們,或許我應該稱呼你們是「親愛的聽眾朋友」。今天是最後一次上課,該上的都上完了。我來跟你們聊聊天。
一年來,我們走過砲哥的革命歷程,看過西方民主的思想變化,讀過盧梭、孟德斯鳩、亞爾薩斯,觀照我們現在有的環境與民主制度,你們欣賞、觀照、反思、沉痛。面對「主義」及「民主」的確立,我們不能無所感,也不能無所思考。
謝謝你們把三民主義這門課當一回事,陪我走一趟思考大觀園,在民主思潮裡當個弄潮兒,就是玩衝浪板的那種人。我們站在浪頭上觀看,也希望我們不會被某一種思潮左右,而是輕鬆駕馭他。當我們觀察、體驗、思索,知道民主的內在精神是平等,外在態度是尊重。對了,這就是那些候選人老是在講,但是沒有人真的知道自己在講什麼的那種東西。
各位兄弟,你們比他們更清楚,你們懂得了民主的態度、精神、知識。我尊敬你們,也希望你們做為思考的火種,讓我們的社會更好。這是真正知識份子的作為,我相信你們一定做得到。
我教了你們什麼呢?批判與推翻,絶不能在盲目的狀況下進行,要「知其所由」,重視你們的邏輯。這個我一點也不擔心,你們所找來豐富自己的書,今天我坦白承認,有些我也沒讀過。還有同學找了哲學的書籍來看:尼采、史賓塞、傅柯什麼的。被你們操得很累,不過我也成長了很多。謝謝你們。
知識可能會被推翻、觀念可能會被修正,唯有態度,可以讓你帶走很久很久以後還有用。在你們高中生涯的最後一年,我很幸運可以遇到你們,介紹你們文學與思想,也豐富了我的文學與思想。人生就是最豐富的人文風景,我們一同走過,活在當下。這不因為我們唸什麼學校而有不同。如果你們說從中得到了什麼,我也必須向各位致謝:你們給我的,比我給你們的,要多得很多。
※※※
若干年後我又回到中部,在鄉下地方生活。有時候我想種點東西,會到鄭卵的培養土工廠,找他幫忙弄點土啊、花啊什麼的。有幾次看到他沾滿沙土的手上拿著書,書名往往哲學,一看就是硬梆梆的東西。我開著玩笑問他:
「你讀這些東西,不覺得沒什麼用嗎?」
他抬頭看著我,一臉的不以為然:
「老師,你自己說過的:拿興趣混飯吃,最後會一口一口吃掉興趣。我很享受我的興趣,你不要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