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浴池》
她守着这座遗迹,早晨八点到晚上八点。12个小时。她制止那些要把玩偶放在神像前拍照的人,在他们放下之前出现。
早晨十点,地雷受害者在棚下开始演奏,芦笙、皮鼓,听起来像在唤魂。她坐在那张塑料椅子上。这是整个遗迹里她最喜欢的位置。她看人们的动作,看人们掏出瑞尔还是美金,看他们在哪个地方停留得最久。
超过150个国家承诺不再使用这种武器。这里发生的事情让所有人明白使用地雷是不人道的折磨,就像证明了战争是不必要的。她想起在网络上看过的一句话:这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死。不再是人们的死,而是个人的死。她想不明白。约定像是出于信任,就算爱破碎了也保持善意。真的存在吗?她想着那个坚定的、不可能的声音。国家用一个人的口吻在说话,像是恋爱中的承诺。死去的国王也成了神灵,她的父母曾经祈求于一个肖像。
这一片遗迹,是面积最小但最精美的一个。它在曾经的城邦边缘,那时候的国王献给自己钟爱的僧人,他建来静修。现在,人们驱车很久才可以到达。来这里之前,几乎没有人想到曾经有人举着木质屋顶从这里走过,外廊和内廊有着不同的壁画,先是传说,或者说,那是信仰的真实,然后是国王和雇佣兵,是一场战争,空城的前兆。
那些踩着螃蟹和鲸鱼的,是在龙宫。人们通过看壁画里的脚判断那是不是神。身份高贵的人曾在木屋顶底下避暑。她是偶然听见一个导游说那是实木的,抬起它的人看上去表情轻松,就像那只是一片羽毛。
她出生在这里。
现在,她想着刻这些壁画的人。他们的身份。运来石头的才是普通人,不然,劳动的过程不会被刻得这么轻盈。信仰却是同一种。决定来这里工作之后,她第一次看完所有的壁画。那天也是雨天,一整个下午,她没有遇见其他人。只有蝙蝠。蝙蝠在的地方是神的居所,她觉得这是确定的召唤。上个世纪末,这里短暂开放过,后来,又是战争,遗迹多了弹孔和逃难的痕迹,不知道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用石头将真相刻在不起眼的位置,它留了下来,无法判断准确的年份。它是所有人的庇护所,痕迹合为一体。一些神像的头不见了,更换信仰的时代,闭着的眼睛被刻上眼珠,然后,只需要把头换掉。现在,一个新来的人可以想象头顶的空缺。现在,就算到了重要的节日,当地人也不怎么来这一座里面祭拜。最灵的寺庙是两个女王住过的。人们会去那里。
母亲告诉过她:你可以从一个人的表情看出来,那场灾难是已经结束了还是尚未开始。或者,那是无法结束的战争。她对母亲的印象只剩下这种目光,后来,饱满的神情消失了,只剩下完全干瘪的、无法说话的嘴。在她过世之前,她们经常互相看着,她仔细听母亲疼痛的呻吟。她告诉自己:记住这种没有语言的声音。
伤痕是已经风化的雕像,是母亲,是她的过去,缺乏的正是存在过的。所以,她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的恋人,吃完碗里的每一粒米,去菜市场的时候一定要对鱼贩笑——作为一个外来者,就算已经死去的鱼身上爬满了苍蝇,你需要面对一张沾着血的脸。她从那些声音里继承了一些真理。母亲死得太早了,她来不及知道什么是恶习。
她的父亲是因为一颗土豆被杀死的。她自信地用英语告诉那些外国人这里的故事是很后来的事情。她短暂做过一段时间的导游,那些事情,每一周都要激烈地说上两次,唤起其他人的心,唤起他们并不存在的记忆。她从自己所有的历史中选择。她总是讲起最令人惊讶的——父亲的死,母亲一天的收入买不起这些游客喝的一杯咖啡。她讲,一美元意味着什么。她讲,这种囤积别的货币的来源。一日游的最后是带着人们坐在船顶,在洞里萨湖,他们又能做什么呢?眼睛在看,手上拿着给孩子们的糖果。有时候,他们其中的某个会大声说:“这片湖就像海一样。”最后,在一家餐厅门口停下船,她用手接住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游客,让他们站稳在水上的屋子,他们隔着网看鳄鱼,本地鳄鱼,暹罗鳄。被争夺的两个名字。
某一天,她笑不出来了,也再也想不起来讲述之前的感觉,她抱着一种决心在讲——就像是在公众场合宣誓,她必须不害怕引人注目,在这种时候,车厢里的轻盈被终止了,游客们必须负起责任。她停止了,她耗尽了。她记得一些同样来自大国周围的、那些她没有听说过的国家的人——总是很容易流下眼泪。他们拍完又一张完美的夕阳合影之后,拿着啤酒,陷入共同的怀念中。他们开始讲述相似的经历。她假装镇定,她急着抚慰这些游客,以至于这趟出行不至于成为一种反省、质疑,她害怕自己会收到这样的评价,她无法承受。她告诉他们:或许每一个国家,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事情。在印度,在中国,在这里,都有。然后,是一个体贴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人们停止了,他们又进入无声的怀念中,又往夕阳和大湖那边看去。一些很年轻的人,他们到了这里才知道世上有这么毫无理由的杀戮。四十年前的集体谋杀。年纪更大一些的人,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们知道集中营遍布在无人之地。
就像做梦和醒来之后。她想着这种微妙的差异,这种在年轻的时候第一次想起过去的感觉。
十三世纪时应该没有头发颜色各异的年轻人走过,人们在护城河里沐浴,壁画里的女人穿着薄薄的纱质上衣,几乎是裸体。现在,这里看上去比画里更平等,好像发生了真正与众不同的,她看着人们是怎么带着自己的肤色走着,歉意、坚定,紫外线一视同仁。有些人走路小心翼翼,好像会惊动死去的却依然在看的灵,敬畏是保持安静,身体和心灵的安静。只有孩子们偶尔吵闹,同一个王国,在他们眼里,像是乐园,历史就是现在,还没有反省的第一次。
她的父亲也做过这份工作,直到他在遗迹前也不知道守身,有一天,他就从所有地方消失了。为爱情逃去了首都。没过多久,独裁者的信众带回他。很快,只剩女孩活着。战争结束后,她也长大了。
她在三十岁的那天来这里工作。火山岩已经露出来,它的出处没有确定。人们无法找来那时候的糯米和泥,一根木桩撑住倾斜的墙,有人在修补,但他们知道,修补不是还原,不可能还原。树在石砖里继续生长,这里没有修建门和围栏,是宽阔的,比它属于皇室的时候还开阔。
来这里的人共同保护了时间,他们知道:过程的消失也是建造。
刚到这里的时候,她总是看着那些演奏者,想着她自己是怎么逃脱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受害者的神态。那是从三十年前开始的,农田里,草丛里,就连尚未被修复的遗迹下面也藏着地雷。新的受害者越来越少。自尊是后来找回的,他们主动叫唤那些来往的人,不卑不亢。人们从南门的引道进入,三十分钟左右,从北门出去。这时候,演奏的人才被发现,视力总是能很快地辨认苦难,辨认出被牺牲,困难的成了经过时的表情。
有一个看上去是新来的女人,她的长发遮挡住一部分毁容的脸,她经常移开眼神,看着远处,凭借经验,她知道那后面藏着毗湿奴的第二个化身,游客一般不会走到那里去。
或许她正在对祂说话,或许,她正在责怪祂。而另一个刚好路过的人,他在遗迹里待了很久,以为听见的是某种节日庆典的音乐。他为偶遇而兴奋,旅行的时候,这就像是只为一个人准备的奇迹。当他看见她之后,他出现了讨厌自己身体的念头,在受难面前什么都不恰当。
守护遗迹的人移开了眼神,这是只能独自面对的时刻。她在工作三个月之后明白的。
人还是无法一视同仁的。怎么做到呢?她看着神像在想。神灵,孩子们的玩具,人们用可爱的音量祈祷。这片尚未被排清的土地,一下雨,泥沙也成了河水。在几个月前,有人遭受着高温死去。三条河在附近交汇,整个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湖。现在正是雨季,河水的面积扩大了一倍。有水的地方依然无法阻止酷暑,鱼类和尸体一起沉底。她的恋人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飞机上,以为黄色的河水是某种平面建筑。静止的一片。直到发现这种颜色没有尽头。
一种只存在在这里的颜色,青少年在湖里游泳,他们在这种黄色里学会捕鱼、处理伤口。有人说,东南亚有堆满塑料的沼泽地,在其他地方,垃圾焚烧得更快。孩子们从极高的树干上跳下,旁边是佛寺,那是出家之前的时间,他们在任何地方都能站稳,光脚走在陡坡上,瀑布旁边的山洞里有已经熄灭的烟头,路过的外国人被孩子们站在那样的高度惊住,他们不小心对视了,动作里有一些羞怯。
雨季,游客少了很多,鸟类的声音回来了,她有更多时间可以伸展自己的身体,或者,进入到自己的想象中。她在那些形同画框的门廊里走,有人说过,这里像是画廊,展示着已经成为空白的。她没有去过。许多年前,僧人在这里冥想、静修,国王偶尔也来,印度教和佛教在这里交叠过,回廊是一直存在的。不同的语言盛满它。阿光问过她,宗教带给她更多的是平静还是激情。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激情。
永恒的激情。一种无法中断的心灵的狂喜。
她不喜欢那些不信神的问题,一个非此即彼的陷阱,她每次听见都有种万劫不复的感觉。这些错误的、无法解答的问题,就像是一个遭受质疑的胎记。但她对阿光不一样,她觉得她们之间是在互相交换。或者说,像是翻译。她用的两个词,平静,激情,正是她会从信仰中抓取的元素。阿光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把要问她的话翻译成当地的语言,而不是英语。这打动了她。她将回答汇聚成一个一个更简单的词。替代、译出。后来,她把自己看见的都告诉她,曾经看见的,她从来没说过的。那个出生时就挂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那个第一次在洞里祈福时看见的彩色木条。她们一起成了见证者,她的害怕完全消除了:如果没有人看见,那真实的就会变成传言。
她们找来了对方。至少有另一个看见的人。她们完成了对视。
某一晚,在睡着之前。她抚摸阿光的脖子,她说:“我希望我们像那个国王一样——我们是两个国王,我希望我们永生。”
“有一个故事,和那片遗迹一样。我想看。”
阿光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就睡着了。对一个故事的期待让她睡着。从那里回来,温度高了好几度。现在,她已经不再住在森林里,曾经的住处成了保护区。一个更高的回应在要求她,召唤她进入这个梦。
有一次,她听见一个游客问,国王沐浴的时候是整个人完全躺在池子里吗,那个池子像湖一样大,还是人们把水浇在他身上。导游没有回答,他像面对一个亵渎的提问那样笑了一下。回家之后,她把这件事情告诉阿光。她们足足笑了五分钟,想到一个裸露的身体,一个不成比例的、永远用不尽的水池。阿光有时候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也能看见,但看见的画面是失衡的,自己成了最渺小的一个。周围的物体成了星球,可以摆弄她。有时候,她又故意不听路过的人说了什么,佛、国王、神的尊称是一样的,她不去辨别,不去破译一句话里听不懂的单词,她试图唤起身体的疲惫,就像她是一个魔法师,可以让自己陷入一种静止,她借由这种静止和死去的神秘相连。她沉默地在这片遗迹中游走,一种假死状态,仿佛是为了做准备,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念头,一个新的问题——或许是一个关于女人、战争的问题。
这里的门异常低矮,为了让人们虔诚,低下腰。现在,屋顶在三百年前已经全部腐蚀、倒塌。整个遗迹成了空心的,透风的。人们在走迷宫,这里有和过去相撞的可能性,连无神论者也期待着一个神启瞬间。这里依然是一个宗教场所。她想。她弯腰走过去,制止那些坐在上面拍照的人。在家里,她也总是弯腰。灶台有些太矮了,她和阿光轮流做饭。劳动的时候旁边像是有个神明在那里。有时候,她看着阿光的背,她在家裸露的单薄的后背——就像她永远没有过贪吃的时候,就像她不在的时候她保持着禁食。当她回来后,她才能吃得惯所有的食物。
她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样的?当爱发生的时候,她觉得这个字是世界上出现过最多的。比任何其他的都多。她们在一起之后,阿光的样子也发生了变化。好像从那时候开始,她才认出了她。阿光的名字是来这里之后重新取的。新生。光明。她买了一辆小轿车。她们,新的一家人依靠着那些遗迹,她们开始共同的命运。在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生活中,她们得心应手。上游的河流正在被挖,那以第一个女王命名的河流,就快要挖过边界,有人在取用河流。但她提前来了这里,她比粗暴的占有抢先一步,她把自己先带到了这里。先于那些政策、被迫的变化。在睡觉前,阿光读关于这个地方的书,她做了很多努力,她像在这片土地新出生的人,她想知道整个城邦染上疫病之后,接着,又是一场大火,人们去了哪里。她开始怀疑起原住民这个词。念头就这样潜移默化地承认了那些语言,它成了梦、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传说。很多时候她们读完一本书,却只想得起一句话。醒来之后,她们无法分辨那是不是对方发出过的声响。
用另一个名字喊她的时候,那一定是另一个人在回答。“你就像一个每天活一次的人。”在她们刚住在一起,经历了好几个二十四小时之后,阿光这样说过。在她的家乡,人们像是连续活着直到死亡,极少的词被给予在那里,不管什么时候回去,总能听见相同的。每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都无法再看见第二次。在那之前,禁令就会出现。而且,很少听见死亡。但每次她看着她,她像是每天都会重新确认,确认她自己,确认自己在这片遗迹附近活着。那个阿光离开的父亲,从二十岁就停止成长。他没有练习过存钱、承担、看见另一个人。
她想过这是阿光来这里的理由:在一个另外的地方,生活一定会有所不同,在海边,或者是在丛林中的遗迹旁,仿佛一种非人的元素会浸润到生活中,然后,被爱的人看到的第一眼才开始活着,在从小听说的神话里,人们因为忍不住看死去的爱人,魂飞魄散。这是新的诞生。
阿光说过,种族冲突是现在在不同的地方发生最强烈的。她从原来的地方走出来之后才看见。自己经历的并不是唯一的。好像她来到这里,来到她的身边是为了缓解一个难题,是为了实践言之凿凿的那种生命。一种彻底的欲望掸着她的心,她留下来了,会不会也是有种赎罪的感觉?为了存在更好的出生,每年都有几次旅行机会。在她离开之前,奶奶因为她从小远走高飞的天赋而哭泣,她接受了有限的无耻,她接受了再也不能和之前的家人一起生活,她坦诚地说了理由。
她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她感觉阿光像是苦行僧。女人不用出家,她没有完成过那至少五天的修行,女人需要证明自己有比男人更强烈的意愿。这个屋子的屋顶非常低,压着她们,在这里,没有禁止,也没有同意。摸着对方的身体仿佛那是天堂前的最后一步,过去积累的力量、那些不知不觉中因为怨恨因为不公正积累的,都到了手上。最后两只手终于碰在一起,就是她说的交换。她要的不是正义。她喜欢阿光的言行合一,但她希望自己可以占据一个位置。一个不能被正在发生的事情、知识、经验压倒的位置。一个承认爱才是最意外的位置。她想有些什么因为她变化。痛苦在这里就像是被浸透了的一朵棉花,她被给予了重量。
在家外面,光着脚的孩子们每天只上学半天,老师上午和下午是同一个,只有那些外来的、在这里赚到新的钱的人可以让孩子进入私立学校。她们每天出门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孩子们。各种各样的孩子们。百分之八十的人依然在田地里、站在一块木板上往河里扔网。蓝色的渔船,幸运色。他们和不同的游客,互相观看,所有的都成了景物。这是完全依靠旅游业的地方。在这里,任何新修的建筑都不被允许比那座最出名的遗迹高。30米。阿光从最中心的宝塔(也有人称它为墓穴)下来时,她说你刚去天堂转了一圈。她的上一份工作,在青旅做前台,看见谁都要笑。第一次见到阿光的时候,她以为她是本国的旅行者。直到她看见她红色的护照,那是邻国。她去过那里一次。信仰还没有来得及转变,过境后也是有着八只手臂的毗湿奴神。她去看望同族群的亲戚,当天晚上就要回来,不需要签证,但只能待上一天。
现在,人们像是提前准备好了愧疚的心情,没有人指望她必须笑。甚至,她的出现让人吃惊。人们就在这里,所有可以从自己家乡出来的人。她听见其他地方的事情像是在听一则听过的新闻,好像那是前世。每天都有人不用工作,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在飞机上,一段完全封闭的空间里,他们幻想着殿堂和惊喜。
她一直希望自己身体灵活,像壁雕里的飞天。为神跳舞。在那个过去的城邦,第一个国王是一位女王。她想着女人为女人跳舞的样子,像是可以用手抓住影子。她和阿光曾在两个已经裂开互相搂着的飞天面前站定,就像那是过去的情人。这些时候,她感觉自己是永远不死的。或许,人只有在死的那刻才知道自己会死。在这份工作之前,她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是没有机会理清过去的。没有时间咀嚼、反应。这是一种幸福吧?她的母亲说过这样的快乐。她想过思考的条件:灯光、时间,还有持续的注意力。比起这些——为了真正理清一件事情的脉络,从手腕处的血管往上滑动手指,她宁愿在寂静中遗忘。一个人在时间中已经是一种苦修。有时候,她像是一个等雾散去的人。当她在一个地方待得够久,她就会产生一种——和这个地方到处连接在一起的感觉,身体和身体,心灵和心灵,五脏六腑贴近着,血液交融。地面生长出互通的导管,那些陌生人正变得亲切。它们可以互相输送。
她不愿意去另一个地方。她习惯这里。有人说过另一种可能性——她们可以一起去另一个国家,在那里她可以找一个相似的工作——也有遗迹,报酬更高。语言,音调,是非常相近的。她可以学会。她们可以结婚。她拒绝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座遗迹成了生活中心的人,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当时她以为,这也只是一段短暂的爱情,属于旅行中的奇遇,然后,各自会回到本来的地方。她不抗拒,她和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并不抗拒一种意外。当人们说偶遇是在那些浪漫的昂贵的地方的特权时——她知道,这里发生过多少还没有影像的爱情故事。
有时候,她想到一个地名,就开始看地图上的位置、那个地方的形状。这里的网络很差,她等很久才能看见。她在印证一种想象。海会在哪里,某个国家有多大。一种形状,就像身体动起来的时候选择的一个动作。意念替名字选择。有时候,她默念着一个板块、地域的名字。她说东亚。不同的东亚。她搜索,东亚有哪几个国家。她再搜索,经济状况、最出名的景点、那里的河的名字。她的教育离开了那些历史课本。她喜欢看地图。她知道了很多城市的名字。那些被掩盖住的城市名字。这种了解已经足够。但她没想到的是,阿光很快就决定搬家,来了她的城市。或者说,来了这片遗迹。
她在遇见阿光之后,梦见过一个名字——罗塔岛。醒来之后她还记得。她打开地图,陌生的人留下的照片和她梦里一模一样。有人评价: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我父亲是罗塔驻军的幸存者。而这个写评价的人,也身患癌症,他留下的最后一句是,当我重生时我想去那里。然后,她想起了阿光出生的国家,她的城市。她问她,在那里,是什么样的。
她说:“有一些一成不变的存在。”
这是她第一个想到的回答。脱口而出。在这个地方,这个她重新选择的地方,那种一成不变的或许是不同的。她无法否认。她害怕自己的目光正在否认爱人、爱人的地域。就像在她的身上有一道城门、一条河。在她家楼下,母亲被半迷信的医生误诊,她长大之后,同样的事情还是在发生,她完全没办法看见反抗的影子。让她失望的,正是连影子都是缺失的。在发生之前,一切都是更神圣的。她在那里,就处于神圣的封闭中。在真空中呼吸。在她们还没有确认这种交谈是什么的时候——因为语言不熟练,没有办法追问,在分析之前,阿光想起童年,连苦难也是一种无法诉尽的神秘。另一种封闭。长大后,一切都朝着幕布被揭开走去。要重新回去只能依靠幻觉,依靠一种无比的意志力。那再也不是手到擒来的。
她们是这里的见证者,无数见证者中的一个。当她回家后,她和阿光会讲到她们听见的印象深刻的话,有游客问过阿光,为什么,就像是在这里没有疲惫,这些讲过一次又一次的故事。她在这样的对话中重新适应了阿光、门外的孩子们、这个家。她复活,她们回答,新的没有为什么的问题。夜里,她梦见过死后的世界。在一声像耳鸣的爆破中,她经历死亡,反而是醒来之后,如果在这个现实中死去,像是不足够的。这几年,政府拆除了她父母剩下的家,一个游客中心、一个聚集的纪念品中心即将建成。他们许诺在更远的地方会给予这些原住民一座木屋。她把那个故事最后讲了一次,讲给来收房子的人。又是承诺。她不明白。他们用尖利的爪子把他们移开,然后围住那被称为世界奇迹的。游客才可以自由,不负责任。穷人算不上是奇迹。幸好,在搬走之前,她已经偷偷地重新埋葬了母亲。这是她的报复和记忆。或许她的骨头会在这样的暴雨天露出来。传染。这种死亡发生得太早,她以为自己一定会传染上母亲的病。到时候,谁可以解释这一具遗骸?
300年前,人们再次发现皇家浴池的时候,已经干涸,他们重新往这里注满了水。这里又成了一片湖,她听那些路过的导游说(每天都会有各种语言的导游经过),国王会在这里洗去战争里的血,重新回到神圣、干净。每天,这些过去的故事都会被不同的语言说一次。这是一张过去的祭台。
她现在随时带着伞,已经是降水量最大的雨季中段,僧人在寺庙里等待着其他人布施,他们已经不去参观其他地方了,水会没过他们的脚踝。她也完成了最后一次祭拜,在那个还在听人们愿望的八臂毗湿奴面前,放上单数的芭蕉。雨季里坚实的树叶,自然地生长成了一种和谐,像是葬礼上饱满的花。也有些时候,阳光会突然变得非常强烈,她留意到阿光的皮肤已经有了一些奇异的印子,那是之前不曾有过的。她低头看见了自己手掌心的紫色,她用这双手做过不少的体力活,小时候,这双手搬起热带的树叶,比她整个身体都大的叶子,这双手采摘芒果,赶走苍蝇,用弹弓吓走猴子,杀死父亲捕来的鱼。抬起重物是需要节奏的,她抚摸起大腿和小腿连接起来的那块肌肉——它收缩过无数次,“还有小臂,那里也重复过无数次——”遍布的青筋,连接起来的动脉、静脉、生命,她想起来血是怎么渗出来,她想起一次受伤,一次抽血。死亡的气氛。
游客们不再像平常的日子那样来去自由,他们停留在站台、地铁出口、咖啡馆,有时候,他们在城市的一个角落坐上一天。哪里都去不了。他们试图从这个窗口看见这里和家乡的区别。暴风雨本身就意味着意外。有人说着,这简直是一种威胁,那些只想在好天气里游玩的人,几乎是逃跑着回了旅馆,他们像是身负重任那样紧皱着眉头。
很多时候,已经破损的佛像独自在那里。三种不同的信仰,三种解释。现在,她明白了僧人为什么会选址在这里。只要闭上眼睛,脱下鞋,把脚踩在这片土地上,就会知道。在这里,人们会学会光脚走路,新来的人也会。“我爱过好几次了。”阿光不是第一个,她爱过的第一个不是人类。是小搞怪神,祂在她的城市里,撑起灯塔。那时候,她相信那个极少数的说法,祂是一个女人落在恒河的水,被另一个女人喝掉,才得以出生。小时候,水顺着棕榈叶流到房间里,她把祂放在高处。雨季之后,她用新的叶子盖上屋顶。
有人在湖里洗去过自己的血迹,洗去战争中的血迹,就像那是更高尚的血。她想着那早已消失的红色。等到了夜晚,她也离开之后,这里会是什么样的?她回家时阿光总是说她带着一身死人的气味。她想问她是怎么闻到的,但没有开口。阿光是少有的不信教的,她自己会不会成为她关于信仰的通道呢?爱情是新发生的信仰,她做半死的人。夜晚她靠着她,当她从梦里醒过来,会以为自己正靠着一堵墙、鲸鱼的一部分和雕像。是她带她来这里的,第一次来这里,她需要买外国人门票。
她喜欢她们只可以说少量的、简单的词。曾经的语言,对阿光而言,是重负,对话像是一种分裂。除了读小说,她害怕过于亲密的对话,她不需要另一个人像看一片透明玻璃一样看着她。曾经,她和别的恋人的语言像是用最粘腻的触角在碰触。在她和她相遇之前,她在学习英语,为了挣更多的钱,为了让话语变得简单。父母的墓地一开始在附近,没有人打扫的地方在逐年增高。建筑是骨灰,落叶是骨灰。父亲去世前,已经看不出来他有爱过另外的人的痕迹——他的脸上只能看出恐惧,和对恐惧的不可思议。
那是通往家里的路。从遗迹回到家的这段路上,一定会经过皇家浴池。这条路包含着一种伟大的幸福感,她又念了一次:伟大。她总是在想爱,在想这个她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为什么还有始终存在的灵感呢?她骑自行车回家,这里已经算不上是原始森林了,这条栈道就是新修的。猴群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每一天,她都从那个重新发现这里的人走过的城门穿过,城门外两侧是已经不再完整的Naga和阿修罗。17世纪,21世纪。
“你比别人多出了一些什么。”阿光说过。
“那是什么呢?”她问她。
那个水池,也有支撑世界中心的意思。国王沐浴和下葬的地方都是中心,人们在指南针显示零度的位置围成一圈,合照留念。她想和阿光去那里游泳。自从她来这里工作之后,好像语言也发生了变化。每天,她会带着一个问题回去,就像是遗迹托梦给她。她带走了。那多出来的是什么呢?是阿光说过的死人的气息吗?她在她身上看见了别人的死?她们是两个孤儿,两个只能在对方身上找回连贯的孤儿,阿光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想和奶奶一起死,她渴望时间的完全重合,那些不断发生的不同的爱——拉回和爱的人之间不同的时间进程,追上去、偿还、负责。爱是停止。她说这是东亚的其中一种。是她在的地方的一种。她带妈妈看了最后一次海。她说几乎全是无法停止的冲突,甚至海都被无视了。她和母亲中有一个人好像从未踏入过这个世界。在她看见大海的那一瞬间,她唱着一首非常保守但悦耳的歌。是在歌颂,连大海都被歌颂。而她们身边那些看上去不知道危险的人,很幸运。很快,她离家出走,离开那个国家、城市,她看到遗迹,她看到没有相同语言的爱,她看到她。
等到暴雨过去,某一天下班之后,她要带阿光去那里。那会是一个约会,她们各自带着一个问题。没有神庙。没有人。她会看见她的身体正在溢出,溢出不能说出口的全部生命经验——颤抖,不为了作者,不为了她可能遇见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一个动作是一个人暴烈的全部。遗迹就是她的剧场。只有一片空地。在沙子上的平地。她想做选择。一个小小的、挑衅这个世界一下的选择,每一天都有的选择。不至于是抵抗,她想要被包裹。只有那片空地和守着空白的两头石狮子,像是在那里等着酷暑,等着被照射、冲刷、淹没。通往湖里的路只剩下两个台阶了,她先脱掉鞋,把它们放在狮子身下,她要下去,她要重新在这里游起来。她把身子压低,陆地上没有人可以看见她们,她要用手触到泥底,然后说她想说的,在水里,她们会清洗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