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繞頸之物到壓頂之重:蔣亞妮讀阿迪契的《美國佬》
撰文|蔣亞妮(作家)
阿迪契的短篇小說《繞頸之物》出版於2009年(繁體中文版於2020年出版),而她的名字Chimamanda Ngozi Adichie,早隨著她的第一本書《紫芙蓉》(2003)名聞歐美文壇,獲獎無數。
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卻是在2013年美國歌手碧昂絲(Beyoncé)的歌曲「Flawless」裡,它將阿迪契影響力驚人的演講〈我們都應該是女性主義者〉(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放進歌曲之中,一個她說、一個她唱:「我們對女孩說,妳可以有野心,但不要太大;妳應該以成功為目標,但不要太成功。」走過那纏繞在移民脖子上的無形國家,到了這本長篇《美國佬》時,許多過往的短篇故事、人物身影,都被更立體、更融合地變成了女主角──一個來到美國的奈及利亞女學生伊菲美廬。
這一回,阿迪契不再召喚那窒息的纏繞,《美國佬》(原書於2013年出版)裡可被明確具象的感受,變成了「壓頂之重」。當來到美國的伊菲美廬遭遇了戀情、求職、寫作,甚至政治的動盪,在這些交替的事件中,總有件不時出來報時般的重要提醒,提醒讀者、提醒伊菲美廬,也像在提醒所有女性:「該去做頭髮了。」
或許做頭髮這件事,是能穿越文化與膚血的。
從奈及利亞的拉哥斯到紐約市的邊緣、費城小鎮到巴爾的摩,許多女性與她們的頭髮,一再出場。拉哥斯市區,伊菲美廬年少時,陪著表姑烏珠出入的昂貴沙龍,烏珠例行補燙直髮的費用,貴得讓伊菲美廬大驚,她看著並學習著:
傲慢的美髮師估量每位客戶,打量全身上下,藉此判定客戶值得多少關注;她們將烏珠表姑視為上賓,卑躬屈膝地圍著她團團轉,幾近諂媚地跟她打招呼,盛讚她的手提包和鞋子。伊菲美廬看了覺得非常有趣。若想了解這等有如皇家后妃般的位階,拉哥斯的美髮沙龍是最佳處所。
而小說的開始,正是多年後工作穩定,拿到美國護照的伊菲美廬正前往美髮院編髮辮的場景,不說他人,伊菲美廬與她的頭髮,故事連篇。
當她還在與多金白人男友寇特交往時,某一次嘗試了許多黑人女性因為天生捲髮而喜歡的「染膏燙直」,那是一場真實不已的悲劇,燙壞了的頭髮、失敗的髮型與受傷的頭皮,所有女性讀者應該都能與我一樣體解伊菲美廬為何無法出門上班好幾天。當然,與拉哥斯相同,其實全世界的美容沙龍都是確認人類位階最好的地方。又一次,伊菲美廬只是想去修個眉毛,卻被一句:「我們不做捲毛。」壓制得相對無言,那一句我們不做捲毛,或許是曖昧的另一句:「我們不做有色人種。」
或許髮型,除了是一種標誌,更是我們少數能透過它改變位階、影響觀感的存在。我在閱讀《美國佬》的期間,經常想起英國備受爭議的前王妃梅根(目前她與先生哈利已退出皇室身分)。身為非裔美國人與歐裔美國人的後代,梅根是個受良好教養的美國人,但無可擺脫的始終還有她「非裔」與「混血」的身分。
相較於小說中的「非洲人」,美國的「非裔」也有明確的定義與區分,至少伊菲美廬與其他同是非洲的人們都清楚知曉,他們並不相同。而梅根與她的頭髮,也曾占據不少大小報的版面。曾經梅根中學時代的照片被翻出,她有著自然而濃密、細小卻極彎曲的捲髮,隨著她進入大學、成為表演者,再成為王妃,她卻漸漸變成以一頭中分柔順黑髮馳名。
我曾經在報導裡讀過,她說自己定期會做「巴西式直髮」(breezilian),先用油質的軟膏保護頭髮,再高溫燙過,讓頭髮能維持幾個月的光滑直順。當然,報導裡也順便揭露了梅根可能每個月都花上好幾千英磅在頭髮、吹整上,或許這也是為何同樣的直髮美容,伊菲美廬失敗,而梅根卻連鬢角髮絲都閃亮。頭髮,就是一種階級。
伊菲美廬後來以匿名撰寫部落格聞名,部落格名叫:「種族小記;或說一個非美國黑人側觀美國黑人(昔稱黑鬼)的種種心得」,由她的角度發覺即使是黑人或者說任何移民,誰先來誰後到、在幾代以前抵達居所,永遠都是一個巨大的差別。不只是非美國黑人與美國黑人,當然也可以發生在其他族群,比如部落格裡曾這樣定義「西裔」這個詞:「『西裔』意味著在貧窮排名之中,你經常與美國黑人相提並論。『西裔』意味著在美國種族位階中,你比美國黑人略高一級。」
「西裔」包含著墨西哥原住民、多明尼哥、波多黎各、阿根廷各種髮色膚色的混血與男女,總之「只要你講西班牙話、但不是來自西班牙,你瞧!你就隸屬一個被稱為西裔的種族。」就像伊菲美廬來自奈及利亞,但出生同一州的人們多半只回答自己來自非洲,細究其因,編髮師阿依夏也坦然:「妳不了解美國人。妳說塞內加爾,美國人聽了就問那是哪裡?我朋友來自布吉納法索,美國人問她,妳的國家在拉丁美洲?」
我從《美國佬》中,思考到每一座大陸、每一個島嶼的歷史,甚至進而思考「有色人種」這樣的一句話,因為白色並不是透明,它依然是一種顏色。然而有趣的是伊菲美廬的人,爽利而自謙,但它的部落格文字卻奇異地有一種刻意的省思,或者說是審視,老實說比起本人,並不討喜;《美國佬》的繁中譯本,也將這細微的差別譯出了對照、譯出了景深。
我曾聽聞在更早的年代,紐約帝國大廈的中文語音導覽裡,藏著這麼一句:「新移民來到美國(或紐約),追求他們的美國夢。」待我造訪,刻意租借,卻再也沒有聽見了。可是美國夢總也不老,即使我們知道它是一個有著極惡劣的治安問題、槍械毒品、貧富階級巨大的國家,夢也只是稍微褪色,卻未消逝。
伊菲美廬與她在故鄉的愛人歐賓澤,共享了彼此的美國夢,或許應該說伊菲美廬的美國夢,從不只是她的,最初,歐賓澤才是那個嚮往美國、熟知美國小說與用語的奈及利亞男孩。然而去了美國的是伊菲美廬,歐賓澤則晚一些到了英國,在不同時空中,他們斷了聯繫,卻奇異地都在異鄉成為了「他人」。為了工作、為了生存,他們都曾使用他人之名、活得憋屈。因為不同的原因,離開拉哥斯的他們可能都染上了憂鬱,這對他們是陌生的。
如伊菲美廬所說:「憂鬱症是美國人的專利,他們一心只想寬恕自己,因而將所有問題歸類為病症。」憂鬱症當然不是美國人專屬的,但它確實是一種移民來到美國經常收到的歡迎禮,質量巨大的黑洞,連光都無法逃脫被它吸引拉曳。強國也是黑洞,將你變成他們、將所有的小國變成其他。就像伊菲美廬花上十多年,整理出的美國課重點:美國人不說胖,只說豐滿,最多說人骨架大;如果你不是新移民,即使英語是你的母語,最好也得學著美式發音。
直到她忽然醒覺,自己真實的口音、自己真正地變胖,就像終於注意到「自己心靈中的那塊泥石」,為了像美國人,「長久以來,她採納了非真實的聲音、非真實的自我。」許多自我意識,甚至在同一個族群裡面都有它的艱難,在作為小說高潮的「歐巴馬當選」事件不久後,伊菲美廬一方面跟眾人一樣感動於「我的總統跟我一樣是個黑人」,另一方面卻也能冷眼看見現實。她在當選後的一個聚會中,對另一位海地女詩人說道:
我們都期望種族不是問題,但這是胡扯。我來自一個種族不是問題的國家;我以前不把自己看作是黑人,來美之後,我才是個黑人。你在美國若是個黑人,而且跟一個白人墜入情網,你們獨處時,種族不成問題,因為周遭只有你們和你們的愛。但你們一踏出門外,種族就至關重要。但我們都不說。我們甚至不跟我們的白人伴侶提及哪些小事讓我們光火、哪些狀況我們但願他們能夠領受。因為我們擔心他們會說我們小題大作,或是覺得我們過度敏感。
伊菲美廬終究離開了美國,但與她的舊情人歐賓澤被遣送回國不同,她是在成為一個「美國佬」後,選擇離開,選擇回到政治局勢更複雜的原鄉。我一直相信所有的小說都關於政治,只是或遠或近。同樣地,所有的小說也幾乎都關於愛情。
《美國佬》的重與輕,前者給了政治,後者給了愛情(你要知道,這不是絕對)。當他們再重逢,中年變厚的身軀、身邊其他的伴侶與曾經放手的傷害都出現、都還在,歐賓澤卻依然深刻如年少,對伊菲美廬列出錯過的歲月清單,因為「我若是妳,這些就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我想到什麼就寫下來,我全都寫了下來」。
國家的大門未必對所有人敞開,當然愛情也是,可是一扇門若關、一扇門會開。他們對於過去彼此無法在一起的事實,決心不只視為生命中淒美的悲劇,他們想要採取行動、他們採取行動。於是,就有了那句如好萊塢般的台詞:「我想要讓這事成真。」
愛如此繁華壯闊,一如美國夢。●(原文於 2022-11-21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美國佬
Americanah
作者:奇瑪曼達 · 恩格茲 · 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
譯者:施清真
出版:木馬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奇瑪曼達 · 恩格茲 · 阿迪契
1977年生於奈及利亞,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與耶魯大學分別取得碩士學位。父母皆有高等教育程度,在盛行父權主義的文化中保有開明的想法,也讓阿迪契前往美國完成大學學業,並追尋自己的作家夢。作品翻譯成三十種語言並發表在各種出版品,包括《歐亨利得獎故事2003年》(The O. Henry Prize Stories 2003)、《紐約客》、《格蘭塔》雜誌(Granta)、《金融時報》,以及《西洋鏡故事》雜誌(Zoetrope)。第一本小說《紫木槿》(Purple Hibiscus)即獲不列顛國協作家獎,並入圍柑橘女性文學獎。第二本長篇《半輪黃日》(Half of a Yellow Sun)以奈及利亞內戰為背景,同樣橫掃國際大獎,獲選為《時人》雜誌以及《黑人議題書評》(Black Issues Book Review)年度最佳好書。《美國佬》獲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小說獎,被《紐約時報》列為2013年度十大小說,更被HBO相中改編影集,由奧斯卡最佳女配角露琵塔.尼詠歐製作並主演,然因疫情影響而暫停計畫。
她與歌手碧昂絲跨界合作歌曲〈完美無瑕〉(Flawless),在TED有過兩場知名演說:〈單一故事的危險性〉(The Danger of a Single Story)與〈我們都應該是女性主義者〉(We Should All Be Feminists)。她將後者的演講稿改編成冊,出版後成為新時代年輕女性的啟蒙與覺醒之書,也是歐美及多個國家的高中生的指定讀物。
阿迪契所傳達的故事並非單屬於非洲女性,她要訴說的也並非女性主義者的故事。當你感受到壓迫,喘不過氣乃致窒息,那些便是緊緊纏繞住頸子的事物。她以文字跨越了國界,邀廣大讀者透過她去感受非洲的土地、民族與文化;她宣揚女性主義,以溫柔而堅定的方式。她以故事連結所有人的情感,不只為女性,而為所有位於文化邊陲、無從發言的人發聲。2015年,她入選為《時代雜誌》的百大人物,2018年獲選為法國《世界報》封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