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的「大總統市」(上):努爾蘇丹的強人權力地景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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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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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跟我來一趟城市漫步嗎?從城市規劃與建築群像看哈薩克首都的遷都計畫、權力展現與經濟發展。
本篇文章原於2021/08/30 刊登於轉角國際,描述的是我在2019年10月觀察到的哈薩克首都情形。雖然哈薩克經過2022年初液化石油氣的大規模抗議運動後,如今國家政治權力局勢稍有改變。但根據當地友人的說法,首都地景變化不大,因此,還是將此文放上供各位閱讀。

「離開蒙古後,你要去哪?」

我知道這只是行政上的程序,並非真正的關心。「努爾蘇丹。」於是我對蒙古駐台辦事處辦理簽證程序的小姐說。

發現沒人回應後,我才抬頭望進窗口裡的人,只見她露出疑惑的表情,我這才想到努爾蘇丹剛改名幾個月。「啊......我是說阿斯塔納,哈薩克首都,三月改名了。」我趕緊對她補充。

「改名啦?又改?」不如她說出的話,小姐沒有追問,她在我遞交的文件上蓋章。

兩個月後,2019年10月,結束蒙古旅行的我,終於來到努爾蘇丹(註1),這個有著哈薩克前總統名字的城市。

獨立後的遷都儀式,哈薩克首都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抵達努爾蘇丹機場時,開始出現腸胃不適的症狀,或是等了兩個小時依然等不到落地簽證,而錯過早已安排好的計程車(聽說司機暴跳如雷地走了),此時的努爾蘇丹下起了十月的小雪。明明是第一次看到雪,我卻沒有興奮的感覺。我在雪中等待重新叫好的計程車,一面看著灰撲撲的天空,一面感受一點一點飄落在臉上融化而散開的冰冷,和從嘴裡吐出的熱氣。而這也成為我對努爾蘇丹的第一印象。

1991年,哈薩克在蘇聯解體後獨立,只不過幾年的時間,當時的總統——努爾蘇丹·納札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yev)就於1995年宣布準備將首都從南邊的阿拉木圖(Almaty),遷到1200公里遠的北方,整個歐亞草原的中心——原本只是個小鎮的阿克莫拉(Akmola),後於1997年正式遷都時改名為阿斯塔納(Astana),在哈薩克語是指首都的意思。阿克莫拉不是第一次改名,它在蘇聯時代叫做切利諾格勒(Tselinograd),配合蘇聯的糧食與工業開發計畫,為處女地之意,是個農業與工業的生產基地。

許多人對這個決策感到疑惑,原本在哈薩克語中,阿克莫拉就是白色墳墓的意思,如同它的名字,相較起原本的首都,這裡實在太過孤立,且冬天嚴峻。努爾蘇丹也確實是全世界第二嚴寒的首都,冬天和夏天的溫差可以達到70度的差距。僅不過十月,光是強風就讓我把所有預備用在十一月時的禦寒衣物全都穿上身,像球一樣的模樣讓哈薩克朋友忍不住嘲弄我。他大概無法理解一個在副熱帶地區長大的台灣人,究竟是如何努力適應這裡的氣候。

哈薩克首都一景

總統納札巴耶夫表示根據科學調查,經過32個參數的嚴謹考量,最後決定將未來的首都定在這裡。原因中最常被提及的便是原首都阿拉木圖靠近斷層帶,偶爾會有地震;並且阿拉木圖從蘇聯時代便已經高度開發,也因為與鄰國吉爾吉斯及中國僅一山之隔,擴充土地不便。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一次權力的轉移,是重新鞏固政權的機會。

蘇聯時代下,阿拉木圖為哈薩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首都,即使在獨立後依然留有許多原本的政治精英,俄羅斯人比例高,相較起俄羅斯人,哈薩克人處於較為邊緣的地位。而即使不是政府官員的俄羅斯人,也有蘇聯時代遺留下來的組織和網絡,能對政治產生實際的影響力,遷都無疑可以阻斷這些俄羅斯精英階層與國家權力中心的接觸。

許多不願意跟著或是不便於遷都的官員便被迫辭職,跟隨的人也就接受了這樣的強制性,換句話說,遷都也是一次政治權威的展現,重新凝聚並鞏固新的政權。

權力的核心,葉西爾左岸

從地圖上看努爾蘇丹,會看到一條細細的河,切穿整個城市。葉西爾河(Yesil River)也是當初遷都考量的其中一個因子——充足的城市供水系統。打造這座城市的同時,工程師也在葉西爾河的上游和中游建築大壩,用以控制水量與防洪,河流逐漸加深且變寬。葉西爾河也將努爾蘇丹大致分成兩個區域,右岸為舊城區,左岸為新城區,而這樣的劃分也神不知鬼不覺地提升了努爾蘇丹作為哈薩克首都的現代感。

努爾蘇丹國際機場就在河的左岸,一下飛機我就順勢入住這個嶄新的城區。從住宿地漫步走向市中心,四處是高樓大廈所組成的住宅區,且每個社區幾乎都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事實上努爾蘇丹是個樣板城市,所有看似巧合的樣貌,背後都是精心設計的結果。

切穿哈薩克首都的葉西爾河(Yesil River)

1998年,哈薩克政府為了遷都計畫舉辦一場全國性的都市設計競賽,城市的設計目標必須符合哈薩克獨立後,從社會主義轉入資本經濟的精神象徵:市場的流動與自由性。必須將當時的阿斯塔納打造成一個放眼未來,連接歐亞大陸並展現哈薩克民族性的現代化大都市。但當時的設計稿幾乎沒有辦法得到總統的青睞,因此後續又舉辦另一場國際比賽,最後的獎項由納札巴耶夫總統親自頒發給日本著名的建築師——黑川紀章。

這次的競賽主要是整個城市的格局空間設計,而最靠近葉西爾河左岸,努爾蘇丹心臟地區的光明大道(Nurjol Boulevard)則是黑川紀章這次的代表作,也成為後來觀光客主要來訪的區域。從最靠近河岸的哈薩克總統府開始,一路筆直經過兩旁的市政府大樓、最高法院、各國大使館與各式商業大樓,大道最中間的建築也是現今首都的標誌性象徵,生命樹觀景塔(Baiterek tower)。

幾乎所有的旅遊介紹都會說明這座塔的造型來自哈薩克傳統民間故事中的生命樹形象,而這也是遊牧民族的宇宙觀,樹頂為天,中層為人間,樹的根部為地下世界。相傳薩姆魯克(Samruk)聖鳥是天與地的使者,可以決定人的生死,而祂每年都會在樹頂生下一顆金蛋,為人帶來好運,為土地帶來富饒,也象徵時間的流轉。

如今這樣的神話成為哈薩克獨立的標誌,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都會瞥見這樣的象徵圖像,比如總統府的最頂端,廣場上的民族紀念碑以及生命樹觀景塔上的金蛋,似乎預示著首都作為哈薩克國家的根,可以帶領哈薩克邁向更好的未來。

生命樹觀景塔(Baiterek tower)

但這僅是生命樹景觀塔的外在形象,如果嘗試進入塔內,就會發覺這座塔不僅是獨立與自由的象徵,也是另類權力的展示空間。付費乘坐電梯後,能一路通自生命樹塔的頂層。金蛋不僅外觀上呈現金色,實際上,它就是一個被金色玻璃包覆的空間。從金蛋俯瞰城市,金色濾鏡讓所有的建築彷彿禁止在某個時刻,某個國家美好富饒的完美時空。凝固的空間裡有金色的總統府、金色的光明大道、金色的行政中心與金色的商業大樓,而整個城市彷彿以生命樹塔為中心,延展成一個對稱且完美的,位於歐亞中心的哈薩克首都。

正當我沉浸於超現實維度的烏托邦空間時,忽然被一隻輕觸我肩膀的手拉回現實。一位女士包裹著頭巾,微笑向我點頭。她一手抱著嬰兒,另一手將手機遞給我,想請我幫忙拍照。女士一面哄著手中的嬰兒,一面拉著嬰兒的手,彎下腰將小巧的手擺放在空間中心的度金手掌拓印模型上,她面對我手中的鏡頭再次展露笑容。拍完照後,我往前仔細一看,文字顯示這是哈薩克前總統納札巴耶夫的金手印。我轉頭,發現身後有一群遊客正排隊準備跟金手印拍照,而我彷彿成為空間中的異類。

從生命樹塔頂上的金球內遠眺哈薩克總統府

在烏托邦的前方

原本在蘇聯時期就已經成為哈薩克共產黨第一書記的納札巴耶夫,也在哈薩克獨立後順理成章成為第一任,並且在位長達29年的總統。來到這裡以後,我知道哈薩克人對前總統褒貶不一,但不論他們如何評價,最後都會坦承如果沒有納札巴耶夫,現在的哈薩克不會如此富強。「是他讓哈薩克在獨立後,迅速成為中亞五國中,政治與經濟最好且最穩定的國家」,這是我很常聽到的結論。

離開這個展示國家理想的空間後,便會回歸現實世界。繼續沿著光明大道前行,一棟巨大拱門造型的建築橫亙其上,是哈薩克國家石油公司(KazMunayGas)。幾乎跟所有前蘇聯國家一樣,哈薩克在獨立後面臨經濟瓦解的全國失業潮,這時展現一線生機的便是石油。

經濟委靡四年後,從1994年開始,哈薩克靠著石油吸納外國企業的投資,短短幾年內,經濟水平大幅攀升,而在2002年,哈薩克國家石油公司成立。石油經濟政策的成功使得納札巴耶夫受到國民廣泛的支持,在2005年的總統大選上獲得91%的得票率。

然而,石油政策的成功卻也暴露石油產業為國家把持壟斷的事實,以及納札巴耶夫從中致富的貪汙醜聞,調查發現有一大筆上億的國家石油收入出現在納札巴耶夫的瑞士銀行帳戶中,而發布報導的哈薩克媒體則在幾日後收到恐嚇的信件。

這種威脅警告一直都存在,不只對國內新聞媒體,還包含任何異議者及2005年總統大選的反對黨及其候選人。而此後,納札巴耶夫每次的選舉得票率還在持續攀升,公平的總統選舉依然沒有實現過。

哈薩克國家石油公司(KazMunayGas)
下一篇將繼續講述全球最大帳篷造型建築、和平和解宮與國家博物館背後的歷史民族論述、其中隱藏的隱形城界。

註1:1997年,阿斯塔納;2019:努爾蘇丹(紀念前總統);2022:阿斯塔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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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森林地理雙碩士,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和鍾肇政報導文學獎。從鷹獵文化切入,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持續記錄圍繞台灣猛禽的各種保育議題。文章散見轉角國際、野灣人文保育專欄、上下游副刊等。peiliao1120[@]gm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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