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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明揚:可以假裝自己沒讀過金庸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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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08*借著金庸先生開筆一甲子(1955年2月8日)的時機,我開始嚴肅的思索一個問題:可以假裝自己沒讀過金庸麼?

我們大約可以這樣假裝。

當有人聊到個人崇拜這個問題時,你要忍住不去想起《笑傲江湖》中「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任我行,《鹿鼎記》中「文成武德,壽與天齊」的洪教主,《俠客行》中自稱「大英雄、大豪傑、大俠士、大宗師」的白自在,《天龍八部》中「星宿老仙,法力無邊」的丁春秋。為了不念及這些人,我看心中只有默念「主席、主席、主席」六字真言了。

談人太危險了,那就聊國家吧,聊愛國主義。不好,愛國主義也不是保護傘,很容易脫口而出郭靖大俠的名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再不然,又想到了為了愛國抗金,連老婆都不願意娶的王重陽。

還是別碰政治了,就聊聊愛情唄。金童玉女,閃,眼前滿滿的都是楊過和小龍女;那就憨男玉女吧,也不行,黃蓉一句「靖哥哥」的殺傷力太大了;王子狂追灰姑娘,別拿段譽不當王子,那完顏洪烈楊康父子也是啊;公主女下嫁鳳凰男,那不是還有西夏公主和虛竹,建寧公主和韋小寶麼;聊異地戀應該很現代吧,分居時間再長能和楊過小龍女的十六年相比麼?

好吧,咱務虛,念句詩總可以吧,「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過過過,糟糕,這不是怨女李莫愁最喜歡念的口頭禪麼。

也罷,既然忠貞的愛情都不能聊,聊聊劈腿總可以了吧。這可能就更有風險了,誰劈腿劈得過韋小寶和他的七個老婆啊,誰花心花得過段正淳和他的六個女人。

愛情和政治都不能聊,那就聊美食?趕緊打住,黃蓉的名菜「叫化雞」和「好逑湯」等等太容易走火了。

恩,咱們上流社會還可以聊慈善嘛。聊聊可能還行,千萬別實操,幾個乞丐朝你走過來,能不想到丐幫麼?碰到面目姣好的女乞丐可能還會幻想其中有黃蓉。

看來只有聊社會新聞了,畢竟和武俠小說離得遠。復旦下毒案?這個不行,聊深了難免會扯到西毒五毒教七蟲七花散七心海棠生死符;那就聊最近最流行的黑龍江監獄裸聊?也不安全,令狐衝和任我行在西湖底牢房也聊天學功夫,《連城訣》的狄雲也玩越獄來著。

得,啥都不能聊,咱裝瘋賣傻總行了吧。也不行,萬一裝的時候想起傻姑、歐陽鋒、慕容復怎麼辦?

當然,還有最後一招,那就是躲起來,什麼都見不到聊不到,就一了百了。可是,萬一又想到楊過小龍女的活死人墓怎麼辦,想到韋小寶「隱居」的通吃島怎麼辦?

看來,我們已經陷入了金庸的十面埋伏,難以自拔了。

換一個更有憂患性的問題就是,如果你完全沒讀過金庸?

你可能會發現,你正陷入一個充滿切口、黑話滿天的陌生社交世界里。你的絕望就好像是一個良家婦女,懵懂的看著楊子榮和土匪甩著「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這樣的哲學語言;亦或是一個只看過《新聞聯播》的正派人,突然有一天不小心上了微博並且更不小心的關注了一堆公知們,發現他們寫的漢字是另一個星球上的。

比如,讀過金庸的和你拋出一句「鳥生魚湯」時,你怎麼會知道他是在拍你馬屁;說「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時,你怎麼會知道他是在裝逼。

雖然剛剛六十年,但金庸小說的確已經像情花之毒一樣,深入了我們這一代或者兩代的語言系統、思想世界,生命記憶,乃至靈魂深處了。

我或許表達的有點誇張。很多人會覺得,不就金庸麼,不就那十幾本書麼,真的能如此深刻的影響一代中國人?

這個問題可以這麼回答。作為一個接受過正規教育的中國人,你確定自己的沒有被古典名著影響過麼,你知道你的「中國人」標籤不僅是一個血統遺傳概念,也是一個文化共同體概念麼?

說到一個嬌弱靈秀孤高的女性時,你第一時間難道不會想到林黛玉麼?想要形容一個聰明絕頂的人時,「小諸葛」難道不是你的第一個意象?一個胖子朝你飛奔過來時,你難道想到的不是「天蓬元帥下凡」?一個有著無數緋聞的已婚之婦,難道不會讓你想起潘金蓮?

這些,都已經沉潛到中國人的國民意識之中。是否知道這些,可能決定你是一個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人,或者僅僅是會說中文的黃種人。

中國人的語言系統和思維世界,千百年來就不斷的穩固著以及更新著,不斷有新的時代經典(小說詩歌民歌等等)加入,也不斷有過氣的經典在淡出,更有亙古未變的經典在一代代的詮釋著何為中國人。而金庸是哪種經典,很可能不是最後一種,但最終怎麼樣,得看未來很多代中國人是否還會像我們曾經那樣,以讀禁書的熱情那樣讀金庸。

如果你翻開《經濟學人》、《紐約客》這樣的西方大牌刊物,精通英文本身並不能讓你真正讀懂他們,在這些文字背後,也有著西方上千年來的思想積澱:希臘神話、羅馬神話、柏拉圖、《聖經》、莎士比亞等等,這些經典也在傳遞著「西方何以為西方」這個古老密碼。

至少就這六十年來說,金庸武俠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國民經典之一,這無關對其藝術成就的評定,重要的是,當郭靖黃蓉張無忌喬峰這些名字你永遠無法忘記之時,當你將韋小寶作為「花心男人」的代名詞時,金庸武俠就真的進入了當代中國人的思想世界與生命記憶,我們觀看世界評說世界的某個角度也來自金庸。

六十年了,我們真的無法假裝自己沒讀過金庸。

(張明揚,書評人,《上海書評》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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