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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泡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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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的使者 / 泉鏡花 》

粉紅泡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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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心地經由後門的小橋,朝著對岸蘆葦群緩步輕移,沒多想,就停在了這裡。


〔上〕

我無心地經由後門的小橋,朝著對岸蘆葦群緩步輕移,沒多想,就停在了這裡。

霎時,鳥囀奏起。溫和可人地吟唱著,啁啾、啁啾——

雖音聲如臨在耳,鳥兒的身形卻未現於眼前枝枒上;茄子田籬笆邊鵲豆的綠蔭中;而在低處的腳邊。

停駐了片刻,我聚精會神地去尋找牠們的蹤跡。不想,已是悄然無聲。

秋分逝去的下午三點過後,夕照漸濃、霞蔚云蒸。

天高雲淡的景致尚在吟詠屬於秋天的讚歌。

在櫻山的山脊後方,縱使可見黑雲湧動,然而玄武寺所在的山峰終究放了晴,天穹再度透出明淨的淺蔥色。

經挖掘的岩表,裸露出蒼白且空洞內裡的石塊,其底部反射出光芒,宛如皎然明月投宿在茫茫人間中一隅清靜之所。

我極目遠眺對面山麓下、小橋的彼方。一整面於風中舞動的蘆葦穗子,彷彿氤氳薄霧,籠罩了環繞草屋的森林,亦不受視域所限,和漫山遍野的芒草一同隨風搖曳;若是不小心脫離了風的懷抱,依然能與無所不在的暮色絮語呢喃

步入沿岸,由蘆葦的根葉交織而成的田埂間,我的意識驅使著我繼續前行。

頃刻,磔磔——磔磔——的聲響出現了。

「是什麼生物的鳴叫聲呢?」

在排除昆蟲的物種後,大致上可以推斷為鳥類。

而聲音的來源應該是從下方,比如橋樁的位置傳出來的。

「會是千鳥嗎?」說著,我立即否定了這個念頭。

這附近既沒有岩石也沒有石灘這類可供鳥類暫留的地方,更別說指示路徑的航標了。即便是設有航標,這些鳥兒也會因人類活動而四散分飛。

是潛藏在濱邊的蘆葦叢?這一次透過影影绰绰的縫隙,我愈發留心起周遭環境。

像是應和著我焦躁的情緒,磔磔、磔磔磔——的鳴叫更頻繁了。

加劇的節奏如影隨形,心不在焉的我此時才注意到,自己早就脫離了蘆葦叢的包圍。

所謂的橋,只不過是三、四根被砍伐下來的原木並列在一起。接縫不嚴實、板材更是腐朽不堪,行人一旦通行就會引起坍塌。經綁紮的竹子徒具其形地代表欄杆的功用——那甚至還不到膝蓋高,來往時還總是劇烈搖晃。

湧入潮水的小河流悠然自得地,為細瘦的橋樁添上一抹淡墨色;愚昧的淺灘恪守成規,與蘆葦葉片倒映水間的虛影共同踉蹌。

暫且不論何等朽敗,只要有樹洞棲身,鳥類就不會選擇橋樁;雖然也曾聽過有老鼠在馬尾上築巢的例子就是了。

「這貌似是座橋梁吧?」我再一次試探性地踏在木板上,打算退回橋邊。此時,和足音同步地,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這次指甲刮蹭物體的噪音令我頗為吃驚,於是我飛快地向後退避。與此同時,類似受欺負的幼鶯發出的哀鳴,可憐兮兮地迴盪在空氣中。

大抵來源就在橋梁下方吧。我撥開了遮蓋的葉片……

碰巧在兩、三天前,激烈的降雨沖毀了濱邊。從草根及白色泥土的空隙中,露出了早已搖搖欲墜的基腳。疏導洪水作用的,宛如橫木與木板搭建的閣樓空間裡一片漆黑,乍看之下,內部似乎什麼都沒有。

我垂首探進空間中窺視,赤紅的螃蟹亂成一團地奔跑著;咕容的寄居蟹如念珠般在暗處蠢蠢欲動。看樣子能發出叫聲的生物不在其中。

我撣了撣手,「哈——原來是岡沙魚啊!」我獨自開懷大笑。


〔中〕

虎沙魚、衣沙魚、小型沙魚尚且常見,但叫做岡沙魚的品種真的存在嗎?就算有,又會不會鳴叫呢?我半信半疑。

只不過在當時,我的腦中沒來由地冒出了這個想法。

許久之前,我和彼時同樣在藥研堀的朋友結伴,兩人由木場啟程,往八幡神方向,越過汐入町的堤防,而後返回永代。

那天正處於秋季,通過堤防的時候已是黃昏。

無邊無際的蘆葦平原猶如失去水分的雲朵,而他們的對面是與雲彩永隔的海洋。

路旁零星散佈著適於作為薪材的雜樹。

「就在這個時段、這個地點,岡沙魚會出來活動。」朋友述說著。

「你說的岡沙魚……是什麼樣的生物?」我疑惑道。

「是一種在陸地上棲息的沙魚。會沿著蘆葦的根攀爬到樹上……當然,物種上仍屬魚類,所以不太能夠爬到高處。偶爾會停在細柱柳上,在察覺到人的腳步聲後,就會隱藏起來……是這個堤防才有的生物。還有,據說這個小傢伙會發出鳴叫聲喔。」

「總覺得很期待啊。」

「簡而言之,是有奇怪習性的生物。稍微有點詭異呢。」

於是,在你來我往的對話間,即便是黃昏也澆滅不了我們心中對探索的執著。

——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生物啊,這麼想著,天色也越發地昏暗了。

之後我才反應過來這些話有虛構的可能性,但不知為何,我依然抱著一絲信任。

岡沙魚會鳴叫……只要想到就覺得很滑稽。

我又一次展開搜索。

這次用雙手抓住兩側的蘆葦,讓身體呈垂吊的姿勢,想當然爾,經年累月的橋面吱吱呀呀地擺動了起來。

(吱吱吱、吱、呀、吱、呀、吱吱吱、吱呀、吱呀)

被深紅的繩索所牽引的玉轆轤,在黃金製的井中發出回響 。

「啊、橋面嘎嘎作響著。將這些木材再製的話,或許能做出名琴吧。」

頗有感觸的我摩娑著老舊的欄杆,告別了這個特別的樂器,朝來時的田埂前行。

至於蘆葦叢中的池……或著說,不久後形成了十坪左右的窪地,在漲潮時積滿了海水,而淡水就此黯然退場。

水池周圍的蘆葦葉狀似披頭散髮的新形象令人惶恐不安。正中間那彷若河童頭上蓄滿水的盤子中,退潮後遺留下來的小魚不斷地泅水,引得村裡的孩童個個捲袖,驚起一道又一道漣漪。寄居蟹依舊咕容。

然而在乾潮時期的盛夏酷暑中。土地也將變得如銅牆鐵壁般堅硬;閃電狀的龜裂浮於地表。不過很快地,當一道潮汐從田越川奔湧而來,被浸透了的大地裂痕中將迸出泡沫,水流再度盈滿窪地。

一旦潮汐湧入,也不至於讓人們無法立足的地面,此處就是一例。

從前的橋只要在與對岸的距離未超過60尺的情況下,就能起到良好的作用——其實就是把木板擲於水面罷了。並且,縮小池子覆蓋面積的木板間隔甚至不到五步。

從河川灌入的水流,摧毀了橋梁;沿著堤防狀的田埂浸潤了蘆葦根部;接著隱去了所有痕跡,於田埂內部沉眠。

現今,在漲潮之際,薄薄的水面澄如明鏡,蘆葦葉影濃墨重彩地為之添上一筆。

今日我渡過此地並不是無意義的舉動,因為聲音是從更後方的橋……等等,鳴唱聲終止了。

我在跨越木板的途中停了下來,什麼聲響也聽不見了。奇妙的鳴叫聲並沒有隨著我的接近而愈發清晰,彷彿瞬間消散在了空氣中。環繞身邊的——僅有一池映照餘暉的湖水幽幽的低語。

權當岩石作涼亭椅,只身一人的我凝望著漲潮獨坐。


〔下〕

水面時而平靜,時而蕩漾。有什麼影子浮於其間。

原本以為是倚靠著蘆葦葉片的螃蟹漂浮在水中的身影……然而非也,彷彿對此了然於心,我沿著橋徘徊不去。

潮水清洌可鑒,大致窺看後足以得出廬山真面目——彷如幼兒拳頭大小,輕飄飄地集結到一起的泡沫。

容我在此插入一段無關緊要的敘述:恰似浮雲從天際落下的倒影,沒有五官,變幻無窮的姿態既輕巧又軟綿。整體呈現橙黃色,表面黃色的光斑如蜜糖般傾流而出,間或消散、凝結、分離;間或化作灰濛濛的腐肉的途中,變得如水一樣透徹。再沒有別的生物有這些特徵了,牠就是——虎斑海月。

說這個生命奇異也不盡然,牠歡快地玩樂;自在地遨遊。不分由上而下的軀體披著流蘇似的外衣搖晃著。正想著往歪斜的方向去;倏地又重整架式地抬起了頭;接著意外地橫倒水中,多麼隨心所欲。

那時,再無其他生物於水中漂浮。

獨佔這個池子而得意洋洋的海月,不知是否因為沒有眼睛和耳朵的構造,牠對於外界的人類注視的視線漠不關心,繼續著出奇不意的舞蹈。

海月並不是沒有意識到我的目光。實際上牠是有意地只在我蹲踞後,胸前約一尺長的範圍中游動,這個愛炫耀的無臉怪。

真是討厭啊。

我不顧形象地坐了下來,將手臂伸入水中胡亂攪動。

如同一來法師從上方飛躍而過,極快地銷聲匿跡。

海月到了我臂膀所不能及的距離。牠的軀體快速地迴轉著,在重新回歸純淨後,牠再度展現出輕盈的舞姿。

「這傢伙……」我苦笑著喃喃自語道。

「等著瞧。」隨著我往橋頭靠近的步伐,獵物也飄盪著跟了上來。抵達了木板和蘆葦根部相接的角落,是螃蟹的巢穴?抑或蘆葦的根部?看到自傲的海月不經意地被壟罩的樣子,實在令人感到舒暢。

忽地,海月掙脫了泡沫,浮出了水面。我扯斷了纏在牠身上的一根蘆葦,將其倒提起來。但這個狡猾的生物立即捲起了身軀,開始脫水自救,接著趁我不備,滑進鄰近的水面中。於是,不惶多讓的我悄悄地從旁接近,將老神在在地沉浸在自由世界中的海月撈了起來——竟是滑溜溜的觸感。

和蓴菜觸感相似的海月,不一會兒就與手掌心帶上來的水滴一同消失了。

「笨蛋的燐火消散啦!」

眼下的結局,讓我心中充斥著如同打了勝仗的情緒,以至於憑弓為杖,讓臉頰摩娑著穗子,暫且愜意地望著將臨的滿潮。

汩汩流水從河川湧進了蘆葦叢中約12尺大小的、正中央的空地。

與橋正對的匯集處生成了湍急的漩渦,宛如惡作劇地,就算天色轉為濃烈的丹紅也要彰顯自身的存在,滾滾碧波以磅礡之勢打破了暮色的沉寂。

啊啊,何等令人膽怯的景象!或許被其捲入後,會順著河道流到大海裡去吧……這僅是我的臆度。

我姑且決定在原處漂流。載浮載沉之際,怡然地用側泳的姿勢緩緩地前行,同時用謹慎的態度繞行蘆葦群中,然後擺動著手臂返回。

潔白的穗子於錯落的葉間黯淡,黃昏的餘暉揮灑在枯萎的葉尖。

黑影挨近海月,水面的波紋愈發擴大。

隨著漂流的韻律,潮汐激昂上湧。昂揚的水面啊,奮發的水面啊!你不懈地跳動,是為了擴展你的疆土嗎?

高漲的潮汐沖刷著河口,連帶岸邊的蘆葦也沒遺漏。萬物輕輕地搖擺著,似乎是有意地把隱藏在池底的秘密揭露出來,水位依舊不斷地上漲。作為交換,人與橋的倒影被深深地埋藏在了水底。

頃刻,就連玄武寺也隨俗地浮沉於一道道漣漪。

——水底的山峰發出了幾聲嘆息。

蘆葦的四周被大洋的潮水劃出一道仍在擴大的圈,而灌進河面的急流絲毫不留情面地搓揉著穗尖,粉碎了她與暮色絮語呢喃的夢。

唯一的交集處成了無生機的淺灘,田埂也因漩渦的侵襲而被糟蹋得一蹋糊塗,徒留孤苦無依的葦絮迎著薄暮遠行。

(嗖、嗖嗖——咻——咻、咻、颯——颯!)

水面發出了如同拉緊弓弦,把箭射往潮水的呼嘯聲。彷彿點燃了龍宮城的火炬,它的身體中綻放出朦朧的光芒。

白色的火焰促不及防地到了橋邊,照亮了覆滿水際的穗子。

腳下搖晃的木板幾乎讓我失去重心,於是我慌忙地退回了平穩的土地上。須臾,先前站立的地帶已然被水淹沒。

正想著橋搖擺得厲害之時,海月一顫一顫地浮上水面,牠的身軀逐漸溢出水分,所謂的發光體正是牠不斷搖曳的細長的觸鬚。

聽說這個生物會在腥風血雨的夜裡從天而降,而後襲擊人類……也有在暴風雨的海上化身海坊主作亂之說。

現下正是逢魔時刻,心懷恐懼的我踏上了歸途的橋。

(吱呀——吱呀——)

這次的橋處在地勢較高的位置,故以我抱著坐船的心態,安心落意。

不料,在我回首之際,驚覺水勢已淹沒了衣袂,且海月正朝自己逼近。此時牠膨脹的身軀停佇在後方,像是跟著呼吸節奏般發著光。

(嗖、嗖嗖——咻——咻、咻、颯——颯!)

在流水的叫喚下,水勢排山倒海而來。

只餘皓月清輝,灑在彷若玄武寺砥石的岩面上。


—————完—————


※ 我是粉紅泡泡水,本文中文翻譯內容僅作為個人學習使用,如有錯誤歡迎交流指正。

原文來源:青空文庫/海の使者/泉鏡花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