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
我夢見你夢見我。
清晨飄霧的港灣,船桅擺動。遠遠的電車駛過水泥色地平線,耳旁的嘓嘓的水聲像在吞嚥看不見的遠方。我的腳踩在樹影掩映的灰地磚,長出兩條破碎的影子。太陽的金光傾洩淋下,一路照亮迷失在黑暗中的城市。
你說:「我一直在等──」
「等什麼?」
「你知道從你嘴裡說出來的話,傳到我耳裡需要多久的時間?」
「沒有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
一望無際的田疇在光線中變色,環道上四散而去的車流清涼如水。凝重的早晨,沒有目標的思索令四周的氛圍蒙上一層淡淡的嚴肅的憂愁。
忽然,一陣妖異的雷電奔吼而來,彷彿風的呼嚎或飛機低空越過。它沒有間歇地久久不停,大有誇耀肺活量的態勢。雨在半空天人交戰地猶豫著。天氣十分陰惡。
「這是哪裡?」我不覺壓低了聲音。
你默不作聲,沙沙踩著輕脆的落葉。
我望見車站了。月台上只有一些過去的鬼魂和沒有臉沒有聲音的旅客。長風捲過鐵道和人煙稀少的平地。你忽然緊張地攥住我的手,急得發抖。
「老天爺,我一輩子都在等這個──」你呼吸沉重地說。
水來了。我在自言自語。月台盡頭一片紅日,像升起的詛咒。我看見你的心像快活的瘋子般在狂跳著,簡直被眼前一群群磷光亂舞的光瀑迷住了。是誰刺破了太陽?一股股金色洪流溢出地平線,沿著鐡道急奔直下。世界在浩瀚的熔流間上下浮沉地漂移著。
「我得搭上這班車,」你逞能地說。我感覺到你氾濫的恐懼像戴著失氧的潛水面具,隨著窒息的浪潮襲來而扭曲。你最後的記憶淡淡如空氣。那年十七歲,你偷喝了爸爸的一整瓶威士忌,險些醉死在浴缸裡。
你的手和我的手握成一隻拳頭。但我不得不離開你的身體,像脫勾的魚。
太陽耗盡它的金光,黑色流石淹沒一切。
罎雲浮過電車車窗,我望著你的倒影,你望著我的,「我等到了——」你說。「我等到你夢見我夢見你。」
聞過死亡美好的氣息,正是生命要開始的痕跡。我踩著那條痕跡,就像你踩過輕脆的落葉。飄霧的港灣沉入海底。那些船和車,那些光和黑暗,還有魚的記憶。
我在淚光中笑了,「了不起……」
就這樣,你化作永恆,在我的經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