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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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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世代的价值分化

陈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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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三月《经济学人》上有一篇文章,说在发达国家里,年轻一代(18-29岁)的男女的价值观开始产生严重分化,甚至是极化。简单来说就是,年轻男性越来越保守,而年轻女性越来越进步(liberal)。更具体地来说,年轻女性越来越拥抱女权主义,而年轻男性越来越反对女权主义,且年轻男性比年长一点的男性更反对女权主义。这份文章还提到,在中国,同样的价值分化也存在。在35000人的样本中,研究者发现,“年轻男性和年长一点的男性在价值观上差别不大,但年轻女性比她们的母亲有强得多的平等主义倾向。”


这篇文章的基本结论我是认可的,不过我感觉它的缺陷也很明显,因为它基本把“进步主义”等同于“女权主义”(在中国的现实中,女权主义确实占据了进步主义的绝大部分议题空间),或者说,里面只用“女权主义”这一单一维度去评估进步的程度。有没有一种可能,加入了更多的维度以后,结果要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呢?


我教书超过十年,教授的群体主要是国内头部国际学校、年龄大约16-19岁之间的学生,因为教人文社科,很容易从和学生的交流中看出他们的价值倾向。这倒不是说,我上课总是会和他们提到时政类的内容。实际上,如果他们不主动提,我很少会讲到这些方面,即便他们主动提,有时我也不一定接茬,毕竟有一定的风险。


然而,在我教学的内容里,有相当多涉及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立场的部分。教到一定的内容,从他们的各种反应来判断价值倾向大抵是不难的。比如在历史课上,我们会讲到不同历史时期的各种政权,这些政权本身就可以判定为偏保守或者偏进步的,政权的各种政策,也可以区分为偏保守或者偏进步。这里面当然有一些学生,将这些政权和政策都视为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产物,对之一律不发表任何意见,但还是有相当部分的人,忍不住将其直观感受表达出来。


社会学就更容易了,首先他们一开始要学习几种社会学常用的理论,如功能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等,功能主义偏保守,而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偏进步。他们对于各种理论的好感度,可以在他们课上的发言,以及课后的作业中发现端倪,当然我也试过直接问他们。另外,诸如阶级、性别、族群等“社会身份”的探讨,几乎贯穿他们两年的学习,从这些问题的探讨中看出他们的倾向,几乎就相当于打直球了。


作为我观察对象的这些学生在中国的年轻一代里不一定有代表性。首先,作为头部国际学校的学生,他们所享受的教育资源当然是在中国最顶尖的,且由于他们的老师大多是外教,所以大抵可以预期,他们比一般的高中生要更进步一点。我所教授的历史和社会学,本身内容就是偏进步主义的,至少从他们的教材来看是这样,所以也有一定可能,他们会受到教材的引导而更容易表现出进步主义倾向。不过,他们在来上我的课之前,基本上对我本人的价值倾向没有任何了解,而在学生有任何表达价值倾向的表现时,我也不倾向去做任何价值判断,所以应该不存在因为我个人原因而出现的样本筛选,谁会来上我的课,大部分是偶然的结果。


然而,如果连这样的一批学生,其受教育的背景和西方发达国家最接近的一群年轻人,其价值倾向都没有呈现《经济学人》所说的那种分化,或者说,呈现出更复杂的样貌,那在更广大的中国年轻一代,情况应该就更为扑朔迷离了。


首先,我觉得只有“性别”一个评价维度是不够的,所以,“阶级”和“族群”也是我纳入考虑的维度。其次,“性别”维度的进步和保守,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尤其是考虑到女权主义里不同的派别在许多问题上分歧甚大。最后,“民主/威权”的维度,也是应该考虑的,我这里说的“民主”,是罗伯特·达尔(Robert Dahl)意义上的,所以也涵盖了“自由”,塔尔蒙(J. F. Talman)所谓的“极权民主”,在我这里不属于“民主”的一种。


我将学生大抵分为几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2013-2019,第二个时期是2019-2022,第三个时期是2022至今。在2013-2019,学生大部分是偏温和自由派,彼时因为我基本只教历史,学生对于当代社会议题也较少主动发表意见,所以不太容易看出他们在阶级、性别、族群等方面的立场。从2019年开始,在我教授的学生之中,男女价值观开始分化,女生越来越偏女权主义,男生在性别议题上,在2022年前没有太大变化,但从2022年开始,越来越偏向反女权主义。这里的主要原因,我猜大约和#MeToo的兴起以及网络性别战争的发展有比较大的关系。所以就“性别”这一维度而言,我觉得《经济学人》的文章说得大抵不差。


2019年,我有一些女学生更加积极地表达出她们对性别平等的态度,这里面包括但不仅限于:在网上参与一些声援#MeToo受害人的联署、在学校就性别议题与男同学展开激烈辩论、对LGBTQ群体表达实质的支持(如和他们做朋友,为他们挺身而出)、创办女权主义社团等。在2022年开始,有一些男学生主动向我表达他们对“女拳师”的反感,更有甚者,直接以微信小号加入校内女权社团的微信群,在其内部进行冲击。


2019-2022年这一批学生,是我教过的学生里男女价值分化最严重的:女生对涉及性别平等的言语和交往行为十分敏感,有的会直接在朋友圈把男生的不当言行挂出来,引发网暴,而男生虽然在性别议题上变化不大,但其拥护现政权和支持民族主义的倾向,较其学长显著许多,有的甚至会将微信名改成“弗拉基米尔”,以表达对普京入侵乌克兰的认同(向其确认过)。在他们中间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2020年东京奥运会的开幕式,在简中互联网上普遍被评论为“最阴间的开幕式”,有一个女生在朋友圈对此表达不同看法,随后被前后几级的同学截图贴出,进行网暴。总的来说,在2019-2022年的这批学生里,女生支持女权主义的程度显著高于她们的学姐,男生支持国家主义的程度,也显著高于他们的学长。


自2022年以来,这些国际学校的学生,不分性别,对领导集团的意见越来越大,有的学生还因为发某领导人的表情包被有关部门上门“问候”,这和2019-2022年间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然而除了这点,2022年以来的这批学生所呈现的价值立场的多样性,就不像前面那样,能轻易概括了。


比较明确的是,男生确实越来越反女权,而且看得出,这个在他们男生内部已经形成了一种默认的“共识”,或者说,已经构成了“同伴压力”。有一些男同学会跟我说,平时有上“孙吧”的习惯,而且会把部分女生称为“小仙女”。


他们不仅反女权,而且也反“白左”。 几年前也有些男同学不喜欢白左,不过一般按而不表,现在已经毫不掩饰。如今在学校里面,白左理念,或者说西式的“政治正确”,已经不是王牌了,“文化战争”时有上演。平时在我上课的微信群里,唱衰“白左”变成了一种梗。在上苏联历史的时候,有一些比较敏锐的,很轻易就从布尔什维克的一些理念和政策联想到“白左”。不过,这些男生对“白左”的反感,有一定道听途说和跟风的成分,如果仔细追究起来,他们不同的人所反对的“白左”,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其中阅读量比较大的几个男生,对“白左”也并不全盘否定,只是明显看出他们也感受到在群体里的压力。


女学生里面最激进的那些,依然很女权,但是比几年前弱了一些。她们不会和那些不认同女权主义的男同学发生正面交锋,只是会背地里“蛐蛐”他们。在我的课上,她们经常会吐槽男同学,不过大部分不太涉及刚性的性别议题,只是觉得有些男生“很装”之类。我不曾听说她们有将女权理念付诸行动,或者有付诸行动的念头,尽管其中有些会自称“非二元”的性别认同。


不过这些最女权的学生,在性和性别的议题上,并不能算是一边倒的进步,而且她们有时也并不是太能区分保守主义的“保护女性”和女权主义有什么区别。比如,去年有一个女生问我,为什么政府在一些方面很女权,另一些方面却很反女权呢?我让她举个例子,她说,政府打击嫖娼卖淫,这是女权的,但是所谓的“离婚冷静期”,显然是反女权的。我对她说,有没有考虑过,这两个政策其实同样是出于保守主义理念?都是为了维护婚姻家庭的稳定。然后我又说,有不少女权主义者其实并不是一股脑地支持打击嫖娼卖淫,她们对性工作者有深切的同情,有的甚至主张性交易除罪化。


今年在讲到“家庭”一章里的“同居”,有两个女同学马上跳起来反对,她们平时讨论时经常表现出明确的女权主义倾向。我很好奇,她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其中一个表示,不可能接受婚前性行为。另一个则是反对和男性同居,后来更坦白说,她无法想象自己与男性可以有任何亲密接触。从这一个问题上,很难说她们两个所认可的女权主义,究竟是进步的还是保守的。


前面说的这两个女生,有相当自觉的女权意识,会自己给自己贴“女权主义者”的标签,她们的发言,或许存在一点“社会期许误差”(social desirability bias)。另外的一些女生,或许更有代表性一点,因为她们的发言更加随心所欲,也不存在任何立“人设”的动机。如果概括来说,这些女生,虽然认同性别平等,但很少有什么“交叉性”意识,性别范畴以外的弱势群体,她们基本不太有共情,对黑人和印度人的歧视语言基本张口就来,对收入再分配政策持负面态度,有严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倾向。


其中一个女生,家庭背景可以明显归为“上层阶级”(upper class),而且她对此有非常高的自觉。她以一种相当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她在社会学课上所学到的内容,对于里面所隐含的价值立场,完全不为所动。讲到阶级时,她说那些穷人不就是自己不努力嘛,能怪谁呢?讲到性别,她只是抽象地支持性别平等,但对简中网上的女权印象并不太好,而且她强调说,像我这种出身的女性,其实已经不太会受到歧视对待了,只有我歧视别人的份。讲到族群,她对所有社会里的少数族群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同情,不过,她同样也没有太强的民族主义倾向。说到这里,似乎可以说她是相当“保守”的,但是她自己平时的作风,比较我行我素,不太顾忌其他人的说法,说她“保守”,感觉有点词不达意。


有一天在另一节课上,我给学生简单地讲了Judith Butler的理论,以及当今的跨性别实践和它们所产生的冲突。课上的两个女生的反应让我颇为吃惊,首先她们不认为性别可以根据自己内心的认同来确定(这并不一定符合Judith Butler的原意)。她们再次重复了那个经典困境:如果一个男生说自己自我认同为女性,就要上女厕所,这对女生来说岂不是很不安全?其中一个甚至说,她虽然很讨厌川普,但是听说川普一上台就打算确立“只有两种性别”的政策,她非常支持。


我说,听说她们有一些同学就是MTF(male-to-female,跨性别女性),问她们怎么看。她们说,她们很怀疑那些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自我认同为女性,因为ta们谈的都是女朋友。那个点评过川普的女生继续说,其中一个 MTF,以前跟她关系很好,但是总喜欢跟她勾肩搭背,她很不舒服,她并不觉得ta是女生,感觉这就是一个男生借机对自己动手动脚,后来两个人就疏远了。


我觉得她的感受是真实的,只是感慨时移势易。几年前,她们的学长学姐里也有MTF,但ta 们得到的却是一片赞美和友好的表示,ta们和女生拥抱,一起自拍,没有人觉得这个有什么问题。而且,在ta们遭受一些人的质疑和霸凌时,女生经常会站出来仗义执言。根据我的了解,现在在他们的学校里,MTF确实很少遭到什么霸凌,不过女生们对ta们的怀疑似乎也在增加。这种怀疑或许不会在他们面前表达出来,但是她们会窃窃私语。


整体而言,我觉得“年轻女性越来越进步,年轻男性越来越保守”这个结论,在中国的年轻一代里,不一定站得住脚,至少在我接触的这些05年后学生里,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学生一方面对现领导层的不满愈益加深,而且鲜少表现出民族主义倾向,所以不能说他们在“粉红化”。另一方面,他们对“白左”的认同显著下降,这个和他们的教育背景有比较大的冲突,因为他们的老师和教材,都或多或少传递着一些“白左”理念。今年川普获胜以后,一些申美的同学感到郁郁寡欢,这显然是考虑到川普对待中国留学生不会太友好,而不是不认可川普的整体施政理念。


最近他们学校有一件事,颇有代表性。有一个持白左倾向的顺直男,因为另一个女同说“男同好恶心”,把对方挂了,女生遭到小程度网暴。接着,另外又有一批反白左的男生,把挂人的男生也挂了。这完全就是一个性别和价值理念的大混战,敌友完全是随机的。这个事情有意思的点还在于,首先,女生遭到小程度的网暴,说明认同白左理念的人还是有的。然而,第一个男生遭到反白左男生的网暴,这说明很多人反白左,反的不是白左的实质(他们支持了与顺直男对立的女同),而是白左这一面“旗帜”。他们讨厌那些打着“白左”或者“政治正确”的旗号来打击其他人的“伪君子”。


我个人猜测,他们对“白左”的反感,可能是受到简中互联网的影响,这种反感在男生身上更为强烈,但多少说明了,学校如今在塑造他们的价值观方面,已经比不上网络和社交媒体。


最后,我想讲讲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这些学生,普遍没有上过公立中学,所以对公立的政治课中所讲的马克思主义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学校确实有一些左翼社团,不过加入的人,与其说有什么高大上的理想,不如说只是因为他们兴趣和别人不同。他们社会学课上讲的马克思主义,大抵接近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诠释,而在历史课上,我也会给学生讲讲列宁主义和托洛茨基主义。他们基本对各种类型的马克思主义都没什么兴趣,我教书多年,从未遇到有学生最后成了马克思主义者。


大概一年前,我有一个学生告诉我,他的同学里有一个人非常奇怪,经常在朋友圈发一些赞美文革的内容,因此还被有关部门找了,他想让我鉴定一下,这个是不是粉红。我把他发来的内容看完以后,简单地回复道,不是粉红,是毛左。因为这个人的言论,跟我2018年遇到的那批毛左几乎毫无二致,连他发给别人的那部文革史,也是北大马会编的。不过这个同学不太诚实,他给别人发参考资料的时候,强调那是北大编的,以提高资料的权威性,但“北大”和“北大马会”,实则相距甚远。


虽然这个不是我的学生,不过从他的各种发言来看,除了有装逼的成分,大抵是真心相信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但女性的马克思主义者,我在这里是一个也没听说过。结合前面女生在阶级问题上的态度,我感觉要这些中上层阶级出身的女生,跳出自己的阶级视角,承认自己是阶级结构上的既得利益者,是非常不容易的。即便她们在认知上可以接受马克思主义者和布尔迪厄等人的说法,但这对她们的价值观和人生选择几乎毫无影响。


又回到我之前说的那个问题:我并不觉得现在“年轻男性在渐趋保守,年轻女性在保持进步”这个说法能成立,或者说,我觉得用“保守vs进步”这种划分来定义年轻人的价值倾向,可能意义不大。这里面有非常复杂的变化,因应着复杂的现实。


整体来说,男生并不是在所有层面上都越来越保守,至少他们在政治表态上,就完全不保守,只不过他们也不会付诸什么行动而已。与其说他们越来越保守,不如说,他们越来越反女权,而这个和他们的个人经历没什么关系,和简中网络上“性别战争”倒是有相当大的关系。不管网络上的女权宣传家有否考虑过将年轻男性纳入受众范围,但在中上阶层出身的05后男性中,这些宣传似乎起不到什么积极的效果。在女性受众中,这些宣传起到一定的影响,但相比前几年,现在的效果并不那么显著。如今的05后国际学校女生,并没有比她们的学姐更积极地认同女权主义,她们更少“出柜”,更少将女权理念付诸行动,更少“交叉性”地看待社会议题,或者说将阶级、族群、公权力一同纳入考虑。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她们对女权主义的认同,主要是因为她们自己是女性。


如果要说男女的价值观发生极化,那对2019-2022年我所遇到的学生是能成立的,对于2022年以后的学生,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我将上述观察的结果,告诉了那些被我观察的学生,他们听完,不仅不介意被当作研究对象,而且也不反对我的结论。对许多人来说,“保守”和“右”并不是贬义词,有一些甚至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开始怂恿,作为老师,你得把他们往正确的路上带啊。可惜的是,如今的我,只想在学识的提升方面帮助学生,并不想改变学生们的价值观,因为对于我来说,“进步主义=绝对正确”这条公式,早就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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