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系列】微笑冰塊

【專欄作家 賴邠如】

如果你問我，二十五歲以前我在做什麼？坦白說，我記得的事真的不多。一幕幕的畫面，浮光掠影般閃過眼前，可不知為什麼，總是無法將每件事接續在一起，而那些事卻是曾經重重敲在我心頭上讓我痛苦莫名，如今倒像在看別人的故事。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不愛笑。還記得五歲時，姑丈邀我們全家去遊樂園，我連同弟弟及姑丈家的小朋友們坐在旋轉木馬上，大人要為我們拍照，可是不論好說歹說，我就是不肯笑。就在大人按快門的剎那……我把頭撇開了，氣得爸媽跳腳，因為我完全不給他們面子。至今，那張不看鏡頭的照片，還留在我們家的相片盒子裡。

對啊，我討厭鏡頭對著我。

那天學生問我喜不喜歡照相，我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本來很討厭的，而且照片中的我總是繃著個臉，因為覺得自己照相很醜。但現在倒挺喜歡的。」

我以為我是因為自己長得醜，所以不愛笑。

上個月，師院的老師在課堂上玩個遊戲，要同組的人選出一位同學，讓其他的同學每人給他一個評語寫在卡片上，而我恰好是被選出來要接受同學評語的人。坦白說，這樣的遊戲令我戒慎恐懼，除了害怕別人寫不好的評語外，也怕別人根本對我沒有印象。

記憶中的自己，總是像抹遊魂般飄來盪去，在人群裡就像不存在似的。最尶尬的事就是和一群人進餐館。大家走到電動門前都沒事，但輪到我時，電動門常因為偵測不到我而不開門，常要我在門前上下跳個二三次，門才會自動打開；送餐時，服務生也總是忘了送我的餐來，當大夥看著你面前空盪盪的餐桌而露出同情的表情時，那種感覺真的想鑽到地底下去。

從其他的同學手上拿到那幾張卡片時，我為上頭的評語感到訝異。

臉上常帶著笑容、熱心助人、氣質優雅、很有才華、講話很有條理…….

呵呵呵，我望著那幾張卡片，傻傻地不知該做何反應。這真的是我嗎？怎麼跟我記得的樣子不太一樣，哦，不，是很不一樣。呆楞楞地站在台上接受其他人的讚美，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努力塑造的精明幹練形象頓時消失無蹤，急就章地用中國人的那套推辭好表現我的謙虛：「沒啦，是大家不嫌棄我的缺點啦，我有蠻多缺點的。」

下台後才懊惱地想起，忘了說出師父教我的那些話了：「謝謝大家的讚美，我會更加努力的。」

果真，當下就被心輔老師給逮個正著：「各位同學，被讚美的時候要樂意接受，不要用客套話來回應大家。」

唉，徒兒不才！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仍為那幾張卡片的評語在心裡竊笑。人總是喜歡被讚美的，我也不例外。而且啊，上頭的評語是我努力多年得來的結果。

臉上常帶著笑容、臉上常帶著笑容、臉上常帶著笑容。

愈想，臉上就愈發掩蓋不了的喜悅。

你忘了多久？那純真無邪的哭，歡欣的笑？

二十五歲以前，我好像從沒發自內心的微笑過，久了，連臉上的表情也自然冷漠如霜。大學時，為了適應社會化的生活，只好學著把自己的冷默用熱情來掩飾，偶而也會和同學嬉笑打鬧；但一回到了住處，又自然恢復成原來孤僻的樣子。其實從小到大，我真的沒什麼苦難可言，甚至還比同齡的孩子來的幸運，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很少發自內心的快樂過。學了道法後，漸漸了解每個人都有他的完美與瑕疵，我接受了自己也因此將自己的快樂找回來，可是心境與表情還是無法合一。

二年前仍在台北工作的時候，別的女孩子出門照鏡子，是為了要在臉上化妝；我出門照鏡子，則是練習三分鐘的微笑。真的，因為我一不注意，臉上的冷漠就會跑出來嚇人，而也常因為我的臉色不好，無形中讓大家敬而遠之，更嚴重的還引起別人的不悅，無端造成自己與大家的困擾。多虧師父教我每天在鏡子前練習微笑。久了，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帶著笑容。

我的微笑，是後天學來的。我天生就失去了感受喜悅的本能，我的父母怎麼也不能了解，他們一輩子給我充足的生活，給我至多的呵護，可是這個女兒不曉得為什麼，一生下來就是多愁善感，小小年紀，臉上就緊鎖著眉頭。後來，爸爸甚至希望我多跟媽媽進佛寺，也許透過唸經拜佛可以讓我放開心胸，而我去是去了，卻仍是展不開眉頭。爸爸真怕我想不開，因為他怎麼也不懂，為什麼我有那麼多的苦可以放在心裡，他們為了保護我，最後連家裡的壞消息，也都儘可能瞞著我。不知道爸爸會不會懊惱他為我取錯了名字，因為我的名字裡正好就帶著個邠（音同冰）字。

事實上，我也真沒什麼資格不快樂，這樣順遂的人生，再不滿足就真要被天打雷劈了。可是不論我如何受人關愛，我就是有股怎麼擺脫不掉的孤單寂寞，這樣的空寂一直伴著我長大。上了台北後，身處在人群中，這樣的孤寂更加明顯，常常在黑夜裡一點一滴的啃噬著我的心。

直到大學畢業後，我開始學道法，也因此解開了一個又一個不知何時纏繞在我心田的枷鎖，更重要的是讓我一步一步的從孤單寂寞裡釋放出來。

我常問自己，到底這五年來，道法在我身上最大的作用是什麼？

會笑吧！大家這麼說。

「邠，你什麼都不用說，因為你會笑就是道法最大的見證！」

聽到這樣的評語，我又開始露出呆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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