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大明宫词
这个标题与"美丽是原罪"这样的延伸意义毫无关联,我甚至很讨厌这样的延伸和解读。我无意去理解这个句子的真正含义,我不在乎,我只是想把它当作一个美丽的物件儿摆在这里。我希望人们打量它的时候仅仅是打量它本身,而不是去思索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便我产生了联想,我也只是想到了皮影戏,想到皮影后面的人,而非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将它作为标题,心里想的只是:这颗珍珠很漂亮,它串在这里很漂亮。
从第一集武则天饱受已故王皇后、萧淑妃的噩梦侵扰,到最后一集太平公主纠缠的一生最终仍以悲剧收场,《大明宫词》完结了,结尾处太平和李隆基坐在一起演皮影戏: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道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2019年末,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公布消息,薛绍墓重现人间。于是《大明宫词》又被重新提及,人们想起十四岁的太平在上元灯节第一次逃出皇宫,在市集上初见薛绍的场景。这部剧诞生20年,我是第一次看它。因为混剪的流行,我在很多二次创作的视频中看过这部剧里的经典画面,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贺兰的“翻云覆雨手”——她向李治展示自己和胡姬新学的舞蹈。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说李治喜欢她身上的年轻与鲜活。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声音就是太平的独白。
这部剧中有两个很重要的线索:皮影戏、长相守曲。皮影戏牵出的是李治和贺兰的爱恋,启蒙了太平,包括美,包括爱。贺兰死后,她梦到贺兰说她连自己的脚趾头都比不上,梦到母亲说自己丑。醒来后,她大哭着再也不要见到母亲,这场梦制造了她和母亲的第一个嫌隙。太平亲眼目睹贺兰在自己眼前死去时母亲的镇定自若,她不会不去猜和母亲是否有关。这其实是她和母亲的第一次对抗,紧接着她就在韦娘的怂恿下逃出了宫,然后遇见了长达一生的挚爱。
她肯定会想起父亲和贺兰演的皮影戏,当初她还听不懂的那些戏词,成了她心里对爱的所有想象。之后母亲送她去感业寺,她带走了那套皮影,在不允许留下更多东西的情况下,她央求母亲唯独留下了那套皮影。太平和薛绍成亲以后,他们相爱时也流连于皮影,那是她对薛绍爱意的表达。长相守曲最初算是慧娘和薛绍的定情信物,可是后来太平找到了琴和琴谱,对于她来说,长相守曲传颂的故事是可以用来寄予她对薛绍的感情。二十年后她将此曲弹给崔缇,有弥补自己对薛绍和慧娘的亏欠之意,而告诉李隆基关于长相守曲的含义,又如同她第一次听见这个故事。长相守曲的意义在无数次勾连中变得复杂,一层一层缠绕着,但是没有哪一种是完全相似的,在中途还被张易之毁坏过一次,致使它又回到了无人专属的纯粹涵义中。
皮影戏也如此,也许李治不仅和贺兰演过皮影,年轻时也和武则天演过,所以当她看到李治沉迷皮影戏的时候,心里既浮现往昔爱意,又有对贺兰的嫉妒。可是皮影又是武则天和太平的游戏,很多年以后太平寡居,武则天登上皇位,她们仍一同在宫中观看皮影戏。但是如果因为嫉妒,就将皮影扔掉,像处置贺兰一样处置皮影;因为嫉妒,在最初就将琴毁坏,将长相守曲烧毁。那怎么能牵出后来的故事,线索仅仅用了一次就推至高潮,爆发,然后再也不用,直至完全消失,那就太可惜了。
武则天和太平公主是相互映衬的,她们对待自己所爱的方式,她们面对权力时的态度。武则天将王皇后和萧淑妃留下的两位公主幽禁,将深受丈夫宠爱、同时又是自己侄女的贺兰逼死,而太平将同样是情敌的慧娘留下的孩子抚养长大。武则天对太平说,我们之间死了多少男人,这还不够,还要借安乐公主李果儿之口对太平说,你把经历过的男人都杀了,你不但杀了自己的丈夫,还要来杀我的丈夫。太平心里想的肯定是死在她剑下的薛绍、张易之,还有因她而死的武攸嗣,以及被她杀了的母亲的情人薛怀义。武则天说,我杀不了他,但你可以。那时的太平心里又有多少苦涩,这句话在武则天那里可以理解为,你是大唐公主,你有勇气,你是正直本身。可是在太平心里,她应该最懂得薛怀义的感情,因为薛怀义就是另一个她,敢爱敢恨,她杀死薛怀义,就像杀死自己,就像曾经杀死自己所爱。
安乐公主李果儿回到长安,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她在画舫上对张易之一见钟情,并对自己的母亲说,我喜欢他,这当然会让人想到十四岁的太平在上元灯节的市集上初遇薛绍,然后回来对自己的母亲武则天说,我喜欢他;李果儿营救自己的丈夫武延秀,对照当初太平公主救武攸嗣;张易之以妓院对比大明宫,以妓女对比武则天,向权力复仇的同时,又和之后为了爱与恨杀向权力的崔缇形成对照;长着同一张脸,性格却又相去甚远,同样获得了太平公主的爱的张易之和薛绍也是一种对照,并且在这种对照中又产生了各自命运的平行;最初因身份获罪的慧娘死后,和她长相相似的妹妹又成了她的对照,将太平和薛绍的情感和命运推至不可挽回的地步;韦娘在李显登基以后愈发展现出对权力的渴求,她在太平面前也毫不掩饰地宣称自己将会成为下一个武则天,而早在韦娘和李显的婚事前,武则天就已经预见了韦娘身上的才智将会为她带来不平凡的一生,这无形中又相互映衬;在张易之死后,李隆基将前来找太平的王维比作和张易之一样“靠想象生活的人”,在太平的比较中,这二人的性格和人生又形成了对照;在最后的段落里,罪臣薛绍之子崔缇和李氏王朝存活下来的唯一血脉李隆基,他们从情同手足到互相残杀,他们对太平怀有的爱意,表现出来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将女人们连接起来的,不是权力,而是男人。张易之意欲离开长安城,却在门口对太平一见钟情,要获得大唐公主的爱情,正是这个决定开启了他短暂而耀眼的一生。从妓女、大臣的妻子,到身份显赫的公主,甚至是天下人俯首跪拜的女皇陛下,“任何男人,柔媚的,阳刚的,只要他处在女性的处境里,他就是个女人。”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场戏,是张易之的画舫和韦娘、安乐公主的画舫相遇,他站在船头吹笛,眼神自然留在了对面船上,仅仅一眼,他都没有说话。安乐和韦娘这边却发生了极为精彩的对话:
“母亲,你说他在看谁?”
“当然在看你啊,我年老色衰,有什么可看的。”
韦娘目光低垂,却别有深意。很快,在下一幕戏里,张易之正对着一个女人说话,这个女人年纪颇大,绝不是安乐这样的年轻少女。从女人的背后乍一看,还以为是太平,等到女人转过身来时,竟然是韦娘。
张易之说了大段的情话,都是在赞扬韦娘的容貌和风韵。这让我想到《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冯妈妈为东京的翟管家找到韩道国的女儿爱姐做二房,西门庆相看爱姐时,顺便看上了道国之妻王六儿,从此结下私情。西门庆来相看爱姐,却“且不看他女儿,不转睛只看妇人”。一个是饶有风情的妇人,一个是尚且稚嫩的少女,正好对应上这一集里的韦娘与安乐。韦娘已是成熟的女人,就像在下一幕戏里张易之说的那样,塞北的经历反而给了她一种别样的美。在画舫上,女儿安乐身穿一袭嫩黄色的衣裙,粉黛盈腮,母亲站在一旁,脂粉很淡,服饰的颜色也较为暗淡,但是张易之看的却是她,她一定知道。张易之的出现,使得武则天、韦氏这样“久惯牢成”的“中年”妇人仍然得以展现她们的魅力。
薛绍死后,太平公主要将他的儿子薛崇谏(也就是之后的崔缇)送出城,武则天说,那你答应我两件事:一,他终身不得返回长安;二,不许告诉他身世。我不想二十年后又再次面对一个年轻人鲁莽的复仇。看到这里似乎就能明白与崔缇有关的命运是如何开启的,但是他成为了李隆基的生死之交,他为太平赴汤蹈火,他终究还是回到了长安,甚至进了大明宫。他假意背叛,直到真相水落石出,你才刚刚松一口气,觉得当初武则天当初那个预言已经不再成立的时候,惊涛骇浪又起了,这是最后一个高潮,以崔缇之死为代价。他确实没有对太平产生恨意,他永远地爱着她,甚至以爱她为毕生追求。他为父亲欠下太平的一切复仇,他向权力复仇,唯一的方法似乎就是将太平送至权力的顶峰。他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获得幸福,因为他的父母薛绍和慧娘的幸福、太平的幸福都是被权力所破坏和剥夺的。
剧中毫不掩饰地展现了李隆基对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的倾慕,在面对王维时,那种嫉妒的心情迫使他说出反对“风花雪月的情调”这样的话,可是很快他又邀请太平去看新开的荷花了。让人不禁想到历史上的李隆基,他像是为爱情而生,将会和风花雪月的情调相伴一生,这种遐想并不会使这一段戏显得苍白和不真实。
安乐死于十七岁,她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李显后就疯了。她不像太平,沐浴着大唐的荣耀而生,千呼万呼。回到富足的长安时,安乐已经十四五岁。在太平眼里,他们一家都失去了太多。她怨恨太平,这种怨恨是她母亲韦娘身上对太平的复杂感情的其中一种具现。安乐似乎从来没有叫过太平一次“姑妈”,在太平要带走武延秀时,安乐对太平的恨意达到了高潮,“你记住你欠我一个丈夫”。直到她完全疯了,她才口口声声喊着“姑妈”去找太平。遇到李隆基的时候,她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疯疯癫癫,但是说的话却比任何时候都还真。她的一生和太平的一生有过短暂的映衬,让人不禁想到,如果太平不是太平,而是另一个安乐,她的一生会怎么样。政治联姻,也许就嫁给了阿莫吉利,或者嫁给大唐的某个王公贵族,像安乐一样。安乐嫁给武延秀,不过是为母亲韦娘未竟的政治事业牺牲,而她真正喜欢的,是李隆基。最后安乐死在乱箭之下,她并不明白胸前的箭和死亡意味着什么,仍然笑着倒下,有一种莫名的悲壮感。大唐公主,不仅仅是太平这样的大唐公主,还有安乐,还有曾经被武则天幽禁的红白莲二公主,她们的命运也各不相同。
这种郁郁苍苍的命运浮沉感里,终于结束在反反复复出现的皮影戏台词里:
这位姑娘,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何种错误。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