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之殇 03 高相公
7月18日 礼拜三 多云
我后悔了。
早工休息的时候,我在走廊里碰到了两个穿蓝中山装的人。他们问我院长室怎么走,北方口音,像是政府干部。我给他们指了路。晚上听电话间的小宁波讲,那两个人是民政局的,他们来找院长是要征河边那块空地,预备用来建一个电器厂。迫于压力,院长好像已经答应他们了。大家都说,照这么下去,我们的工艺院就快完了。突然觉得,我无意中做了一桩坏事。
……
7月19日 礼拜四 阴天
高老师心情很不好,一整天都阴着脸,一下班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肯定是知道了昨天的事情。高老师的脾气一直都蛮好,从来不打人骂人。其他的几个相公一大早就去院长室闹过了,可又有什么用呢?就连本堂司铎都争不过民政局,院长先生又能怎么办呢?看来我们的画馆真的有危险了,不晓得撑不撑得到明年。不管前途如何,我都要珍惜时光,努力作画,绝不能让高老师失望!
更正:听小宁波讲,民政局要开的不是电器厂,而是继电器厂。继电器是什么东西?就连小宁波也不晓得,过两天等顺昌回来问问他吧。
……
8月17日 礼拜五 晴天
今天出大事了!谁也没想到,工人在河边打地基时竟然挖出了许多小孩的骨头,都发黄了,太骇人了!这些骨头到底是哪里来的?难道都是孤儿院以前的婴儿?!
高老师一见尸体就脸色发白,昏了过去,我们把他抬回了宿舍。一醒过来他就开始哭个不停。院长怕出事,叫我照顾了他半天。很少见他这个样子,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高相公和其他相公不同,他和我们一样,原本也是圣母湾的孤儿,今天大概是触景生情了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要不是圣母湾孤儿院,我们这些苦命的孩子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又怎会有缘相聚在一起?我们都是一家人,而圣母湾就是我们的家啊!想到这里,我也禁不住流了泪……
……
8月19日 礼拜天 小雨
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连笔都握不住了,脑子一团糟,太激动了……冷静!徐成林,冷静些,慢慢来,一点点从头讲起。
上午做完礼拜,我忍不住又去看了埋尸坑。就跟前两天一样,那里已经聚了几百号人,有院里的人、教堂的司铎、女修院的姆姆,更多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知道,外边那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带着浅薄的怜悯、虚伪的同情、居心叵测……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全都是浮云。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她”,就在人群的外围,圣母湾之畔!我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当时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受了洗礼,司铎把油膏敷在你额头上一样……她太漂亮了!美得我无法直视,尤其是那双眼睛,天哪!我写不下去了,从下午到现在我就不知道在干什么。亲爱的圣若瑟,请您告诉我,我是不是恋爱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补记:高老师参加了今天的礼拜。在宿舍里呆了三天,他总算是恢复了,感谢圣若瑟。我应该学会知足,不应有太多非分之想。
……
8月24日 礼拜五 阴天
工人们把河边的尸骨运走了,一共装了两辆卡车。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但愿这些可怜的灵魂能早日上到天堂。
听说圣母湾暂时不造继电器厂了,这可真是一桩好事!高老师好像也开心了一些,他今天终于不再阴着脸了……
……
9月1日 礼拜六 晴天
可怕的一天!
下午放了半天假,大家都去了震旦公学礼堂,成立了天主教抗美援朝联谊会。民政局的人也来了。一个外区来的司铎当了会长。顺昌上台讲了话。他讲完没多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高老师突然冲上了台,像疯子一样扯下了墙上的领袖像,不等台上反应过来,他竟一把火点着了画像!我们一下子都吓呆了。高老师的样子太骇人了!两眼血红,青筋暴出,就像是要杀人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回到画馆后,高老师很痛苦的跟我说:我的所作所为让他很失望,非常的失望。天哪!我到底做了什么,竟然伤害到了他?我只不过是帮顺昌他们上了点颜色啊!圣若瑟在上,要是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我万万不会去画什么领袖像。悔不该当初啊!
补记:下午的会上我又看见“她”了。“她”在人群的另一边,依旧很美很美……
……
9月2日 礼拜天 阴天
今天下午顺昌大发脾气。也难怪,昨天的事情叫他很坍台,他到底是那个联谊会的干事。顺昌跟我讲:“院里的司铎和相公全他妈不是东西!”我问他凭什么这么讲。他说:“外国人到中国名义上是来做善事,其实就是来剥削我们的。反动教会分子比一般外国人更加恶劣,他们不但剥削我们的劳力,还都是变态!这帮人无妻无儿,不远万里跑到圣母湾来,到底想干些什么勾当,也只有我们这些孤儿最清楚!”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恨恨的做了一个打图书的手势。我吃了一惊。仔细想想,他讲的也有些道理。有好几个相公都对孤儿做过这种事情,听说连万院长也……不过,高相公不是这种人啊!这点顺昌应该很清楚,我们都是高相公教出来,他从来都是最守规矩的。
我跟顺昌讲了我的想法。他很不耐烦的说:“是是是,你当然帮他说话了,他一直都最照顾你嘛,对我们这些人可就不一样喽!反正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建立中国人自己的教会,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讲完他就跑开了。真是莫明其妙。
不管怎么说,高老师确实是好人,不仅是对我,对别的同学也都很好。其他部门的学生一个礼拜吃两次鸡蛋,我们图画部的学生隔天就有得吃,这就是高老师向院里争取来的。我们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
9月3日 礼拜一 多云
午休的时候高老师被院长叫去谈话了,谈了整整一个中午。高老师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像丢了魂一样。不祥的预感,但愿不是因为前天会上的事……
……
9月7日 礼拜五 阴天
今天放工的时候被高老师留了下来。他跟我说,我这样子怕是毕不了业了,除非从现在开始做补习。怎么会这样?我一直都很用心啊!他平时不是经常夸我吗?学徒期只剩小半年了,怎么就不能毕业了呢?天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把我带到了收藏室,跟我说:你不是喜欢画人像么?那好,从今天起你就把这里所有的女人像全都临摹一遍,一幅也不能缺,否则就不用参加毕业考试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的女人像画得不是特别好,但也不怎么差啊!再说这事情他也有责任啊!要不是他过去老是不让我画月份牌,我肯定画得比现在要好……
……
10月3日 礼拜三 大雨
因为看电影的事被高老师说了。我一时气不过,顶了两句,说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放假了,难得出去一次又怎么了?没想到高老师竟一下子哭了!一边哭,一边说画馆彻底没希望了,他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我马上就后悔了,难过极了。他对我倾注了多大的心血啊!我真是太不懂事了。可是,我怎么也放不下她啊!看不看电影根本无所谓,可要是不能见她,你叫我怎么活?
……
12月7日 礼拜五 小雨
收藏室的画好像永远都画不完。
晚上我还是去见她了,还是在老地方。一见到她,我就安下心来,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也不在乎一天只能睡四个钟头了。她还是那么美,那么善解人意,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我很担心高老师发现我们的秘密,他盯我盯得越来越紧了,我每晚只能出来一歇歇……
……
1952年1月1日 礼拜二 晴天
亲爱的圣若瑟,请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今天放工以后,我又被高老师留了下来。本以为又要临摹新的人像,可没想到他跟我说,他很快就要和我Adieu了,他三月份就要回法国了!
怎么会这样?!这事情完全没征兆啊!不行!不能这样!我们大家一起去求院长,让院长把他留下来!再不行就去求本堂司铎!
高老师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他摇了摇头,跟我说,这件事情早就定了下来,已经不能更改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但看我这几个月练得不错,很有长进,他也就放心了。
一回到宿舍,我钻进被子痛哭了一场。徐成林,你个瘪三!混账东西!扶不起的阿斗!枉恩师这么栽培,居然还不求上进,整天浑浑噩噩,记不起自己肩头的责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罪人,活该下地狱!!
……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一定要加倍努力,用心作画。不能再经常见她了。对,至少这个礼拜不去见她了。圣若瑟在上,请庇佑你的信徒,赐予他克制情欲的力量……
……
1月7日 礼拜一 雨夹雪
画了一整天画。最后还是破了戒。
晚上我溜出了寝室,又去了老地方。不过多久,她果然也来了。没有责怪,没有猜忌,不需要解释,更无需掩饰。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我便完全安心了,忘却了一切的忧愁,仿佛置身云端一样……我辜负了高老师的信任。万能的主,我有罪,请宽恕我……不能再去了,不会有下次了……
……
1月10日 礼拜四 阴天
画得麻木的一天,再次破戒。本来想向她说明高老师的事情,求得她的谅解和允许。可是,一见到她无邪的眼睛,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真是我的天使,涤除我的一切罪恶,赐予我新生的源泉。她的怀抱,我的彼岸……
……
2月14日 礼拜四 晴天
又破戒了,已经忘了是第几次了。在这个有点特殊的日子,我分外期待与她相见。是占有欲在作怪么?否!我们的情感绝没有一丝一毫卑鄙的占有,有的只是忘我的付出。将卑微不堪的自己交付她的手中,我便拥有了全世界!她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
2月25日 礼拜一 阴天
事情终于败露了吗?
做早课的时候,高相公来找我,他表情很严肃,跟我说:“这个礼拜你不需要做工了,也不用继续画画,你应该一个人待一段时间,好好忏悔你犯下的罪过!”就这样,我被他关进了禁闭室。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我没有为自己辩护,因为我知道,我确实有罪,而且罪孽深重,就算坐上十年牢也是罪有应得。
晚上他们送来了我的床铺、衣服还有随身物品,也包括这本日记簿,他们或许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了?算了,已经无所谓了。看来我真的要在这小地方呆上一段日子了。高相公问我还有什么需要的,我说没有。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然后就给房门上了锁,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间小黑屋里。我并没有什么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一个礼拜不能相见,这是何等残酷的煎熬啊!我无法想象一个礼拜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
……
……
黄昏时分,一辆军用吉普驶入了圣母湾教区,缓缓停在了工艺院的对岸。
“老师,到了。”
小关的声音将他从推理的迷雾中拉了回来。这一路上,钟少德一直坐在副驾驶座上苦思冥想。
直觉告诉他,他所面对的这个案子并不简单。那个叫徐成林的小家伙死得太不正常了。首先,被人推下水溺死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道理很简单:因为河水并不深,刚好没过人头。以死者一米七的个子,就算不会游水,应该也能挣扎很长一段时间,在淹死前必定会引起岸上人的注意,不管当时岸上有多吵。抑或,真是自寻短见?这似乎也有讲不通的地方。钟少德很清楚,投水自杀者就算事先抱定必死之决心,在落水之后也会本能地伸手乱抓,做垂死的挣扎,因此,在溺亡尸体的指甲缝里总能发现大量污泥。而徐成林的遗体则大为不然,双手只沾染了很少的河泥,比他的脸还要干净,几乎看不到挣扎的痕迹。不对头,这个人死得太“乖”了,乖得不可思议,乖到了违背常识的地步。
“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又是一桩奇案。”根据三十年的从业经验,钟少德得出了这个基本的判断。没错,他的确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刑警,今年刚好五十岁,从最初的法租界巡捕房,一直到如今的人民公安局,也算是一位四朝元老了。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钟少德破获的大案谜案不计其数,很早就为他赢得了“法租界神探”的美名。然而,由于从不过问政治,这位神探始终也没有升到处长以上的位子。好在他本人并不太在意。在这位工作狂人看来,探案本身就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如今又逢一桩奇案,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这个案子的线索极少,大部分都集中在死者留下的那本黑色日记之中。日记记录了死者的精神从平衡到失衡,直至崩溃的整个过程。而一切动乱和异样的起点,似乎正是那次无意中暴露了数百具骨骸的施工——尤其是在施工后的第三天,那位名叫金南琴的少女,她的出现打乱了死者本来平静而简单的生活,逐渐将他拉入了迷乱的漩涡。在日记中,这位少女弥散着神秘的气息,身份、住址、动机一概不明。就连她的名字也被徐成林长久地视为禁忌,直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天才得以公诸于世。不知为何,从接触本案伊始,钟少德就有这样一种直觉:要揭开徐成林的死亡之谜,就必须找到这个金南琴,甚至,只要找到这个女人,一切谜团都将迎刃而解。
“关玫,我们兵分两路。你去女孤儿院,查查看有没有金南琴这个人。”略加思忖,钟少德对他的助手发出了指令。
“您认为,她也是这里的孤儿?”小关问道,同时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大有可能。”钟少德答道,“你想,什么人最有可能跟一个教会孤儿谈婚论嫁?当然是教会的女孤儿。”
“可我记得,他在日记里说,那姑娘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关玫小心翼翼地质疑道。
“哼哼,只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钟少德笑道,“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早就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就算把情人比作圣母玛利亚,我看也不足为奇。”
“抱歉,是我多虑了……”
“不,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只是用不着一开始就舍近求远。”
作为这一带曾经的地头蛇,钟少德很了解圣母湾孤儿的状况。圣母湾的孤儿院分为男女两院。被收养的弃婴最初都会被收入河东岸的女孤儿院,由那里的修女照顾。按照规定,到了七岁,男孤儿就会离开女孤儿院,被送到河对岸的工艺院——也就是男孤儿院中,一边读书,一边开始做工,通常是在画图、木工、金工、印刷之中挑选一种作为日后的正式职业。而女孤儿则会继续留在女孤儿院中半工半读,一般从事纺织、刺绣之类的女红。成年之前,男女孤儿很少被允许见面。而一旦到了年纪,教会的姆姆们就会热心地撮合这些孤儿,鼓励他们结为夫妇。圣母湾以南有一大片平民公寓,最初就是教会为孤儿们建造的婚房。后经数代繁殖,住宅区越扩越大,逐渐形成了好几个教友村。然而,站稳了脚跟的孤儿后代家庭很少会把新的男孤儿招作上门女婿,他们更希望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有经济实力的本地人士。所以,工艺院男孤儿们的择偶范围一直都很狭隘,通常仅限于小时候的女性玩伴。那么,本案中的徐成林和金南琴会不会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呢?这真是一个现实而又浪漫的设想……
“原来是这样……好的,我这就去。等一下到哪里找您?”
“要是你那边先结束的话,就到工艺院来找我。不好意思,本来想和你一起行动的,只是孤女院那帮老处女向来不欢迎男人,我去大概只会碍事吧?呵呵,只好靠你一个人了,对了,顺便把年纪轻的修女也查一查——”
“嗯,晓得了。那么钟老师,回头见——”
“回见。”
望着关玫远去的倩影,钟少德不由叹了一口气。是为伊人的姿容而叹,还是叹息他本人没有晚生若干年,钟少德自己也不清楚。平心而论,他的这位女徒也已经不是什么新人了。早在四年前,她就从警校毕业,调进了西南分局刑警处,成为了钟少德的学生和助手,如今已是芳龄廿四。二十四岁,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女人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微妙的年纪……撇开性别不论,关玫这几年的成长也确实令他的老师欣慰。如今的她已娴熟地掌握了刑事警察的全部职业技能,比起处里那些南下的“新警察”来,她的资历和能力自然要更胜一筹。该让她独当一面了吗?不,或许,她早就已经独当一面了,只是作为老师的自己一直未能觉察罢了……
“看来是太宠她了……”看着反光镜中虽经修饰却难掩沧桑的面容,钟少德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适可而止吧,要顾影自怜有的是时间,现在还是按部就班,先去会会那位高若望相公吧!毕竟在那本日记当中,他是与死者关系最密切的四个人之一,而且,他很有可能知道那位神秘的金南琴究竟何许人也。
钟少德跳下了吉普车,径直朝圣母湾工艺院走去。
“高若望,男,1911年出生,中法混血儿,拥有法国国籍,天主教圣母会修士。从43年起担任圣母湾工艺院图画部主任至今。宗教界知名画家,作品远销欧美等国……政治上有严重的反动倾向,曾当众焚烧领袖画像,敌视工运和抗美援朝运动。其他反革命行为暂不明确。特务身份待查。建议重点监控,考虑到其签证即将到期,可以暂时不予拘捕……”
对于分局档案室中高若望的资料,钟少德差不多都能背出来了。由于去年九月份的那件“壮举”,高若望早就上了公安局的黑名单,西南分局的大部分警察都已是“久闻大名”。然而,关于这位“反动修士”,钟少德知道的还不止这些。在旧传闻中,此人的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据说他是一个法国水手和一个中国女人的私生子,出生不久就被父亲抛弃。五岁时母亲贫病交加,一命呜呼,高若望就被送进了圣母湾孤儿院。二十岁时崭露头角,步入画坛。后来他那个水手老爹走运发了大财,良心发现,想要认回这个儿子,接他回法国生活,结果被高若望怒拒。尽管如此,他老爹还是帮他弄到了一个法国国籍,让他享受起了治外法权。这位上帝的艺术家素以性情怪异孤僻著称,朋友很少。此外,据说他年轻时私生活不太检点,一度险遭修会开除……
“这样一个人如果想要杀人,他具体会怎么做?”钟少德早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稍加思索,他便得出了答案:“冲动杀人。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法,进行冲动的谋杀。”像高修士这样内向敏感而又缺乏心机的人,应该不具备策划一起无痕谋杀的能力。更何况,在徐成林可能死亡的两个小时之间,他确实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此,对于这起溺亡事件,高若望恐怕并无直接的责任。
为了证实上述猜想,在工艺院门房老头的指引下,钟少德在一间小礼拜堂中见到了这位嫌疑很小的嫌疑人。
对方披着一身黑袍,正跪在祭坛前,双手紧握十字架,似乎正在做某种祈祷或忏悔。诺大的礼拜堂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打搅了,你可是高若望相公?”钟少德发问道。
听到他的话,对方转身站了起来。钟少德看到了一张苍白而削瘦的脸庞,棕色头发,灰色瞳仁,眼睑又红又肿,两颊还残留着泪痕。
“……是我。”打量了来人半晌之后,高若望慢吞吞地答道,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我姓钟,想向你了解一些徐成林的情况。”钟少德开门见山道,无须客套寒暄,他的制服已经说明了一切。
“成林……不!”一听到这个名字,高若望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害了他……全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他根本就不会……呜……我有罪!是我逼死了他……多好的孩子啊……呜呜……”
说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禁掩面痛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颤栗,不可收拾。
“册那!”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句,他是个同情心很有限的警察,素来讨厌哭哭啼啼的调查对象,当然,梨花带雨的美女除外。
趁着对方哭泣的空当,他看清了对方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关节突出。左手的拇指、食指和无名指都有轻微的畸形,估计是后天形成,看来这位画家喜欢用他的左手创作。也难怪,左撇子一般都很感情用事。不过话说回来,对方的痛哭并不像是装出来,这倒也印证了死者日记给人的印象:这对师徒的感情确实不浅。
十来分钟后,高若望终于是平静了一些。透过窗户的彩绘玻璃,钟少德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快点完事吧!
“来,放松点,这边坐——”钟少德把住高若望瘦弱的肩膀,将他安到了长椅上,随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抽烟吗?”钟少德掏出了一包骆驼牌,这是他的“工作用烟”,和私下里抽的雪茄不同。
对方抽泣着摇了摇头。
“不介意我抽一支吧?”
“……”
钟少德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吐出一串长长的烟圈。
“唉……虽然是局外人,但出了这种事情,我心里也不好过。”钟少德叹息道,“他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本来会有远大的前途,真是可惜了……”
“谢谢……刚才失态了,请你原谅。”对方的反应开始友好了起来。
“哪里,能跟我讲讲那孩子的事么?”钟少德尽力保持柔和的语气。
“承蒙钟先生看得起,这是他的荣幸……”高若望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终于打开了话匣,“你说得没错,成林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小孩,简直就是为画画而生的。他原本是在木工部学雕刻,十二岁的时候才转到了图画部。他一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别的小孩一样,他平时也很顽皮,你晓得,这个年纪的小孩都是这样子。但只要一拿起画笔,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能安安心心地坐定下来,画上一整天。他真的很有天才,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般学生要用六年学完的课,他只用了三年就学完了。按照院里的规矩,他其实早就能毕业了。唉,都怪我……为了尽量多教他一点东西,也是为了不让他受外面社会的污染,我拼命想要把他留在身边。我对他有很高的期望,希望有一天他能接替我的位子,主持圣母湾画馆……但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严重的错误。为了不让他重蹈我的覆辙,我一直不让他画真的女人,不准他画月份牌,只准他画馆里的圣像。我总把他当作小孩子,觉得外面那些女人会让他分心,引诱他,让他堕落,走上邪路,一失足成千古恨!就像我年轻时一样,留下终身的污点,一辈子后悔,无论多么努力,至死也达不到最高的境界!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
高若望越说越激动,不意间面色已变作了绯红色,血气上涌的同时,也将他面部星星点点的暗疮暴露在烛光中……
“看来这位修士曾感染过某种都会病,说不定还打过几针606。也难怪他会如此夸张地‘保护’他的爱徒,血的教训啊!”钟少德暗忖道。
“……后来我才发现,我可能是错了,”高修士继续说道,“我做得太过分了。他所有的题材都已经画得很好了,但因为缺少观察和写生,他唯独画不好女人像。不管是圣女还是天使,他的临摹都只是徒具其形,把握不住神髓,尤其是女人像的眼睛,怎么画也画不出神采,跟一般学生的蹩脚作品没什么两样。你晓得,我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急啊!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留下来,把院里的名作全拿出来,一幅幅跟他讲解,一点点教他画,希望能在回国前教会他。而小家伙也确实争气,眼看是越画越好了,甚至已经有了……”
说到这里,高若望突然顿住了,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了什么?”钟少德追问道。尽管对油画毫无兴趣,但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内容应该很有价值。
“钟先生,你可曾听说过……中华圣母像?”思量再三,高若望终于又开了口。
中华圣母像?什么烂污三鲜汤?钟少德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么一幅画作。不知为何,画作的名字令他瞬间心生反感。稍不留神,心中的恶感便浮上了他的眉梢。
“钟先生,你……”对方尽管称不上人情练达,但也看出了异样。很自然地,对方将视线移到了他眉梢上方的那顶绿帽子上,上面那颗刺眼的红五星似乎很能说明问题……
“啊!没什么……”钟少德慌忙摘下军帽,信口掩饰道,“这个……说来也惭愧,本人年轻时就加入了青年会,也算是贵修会的教友了。现在干这行当也是受生活所迫……经里不是讲么,‘责撒肋的归责撒肋,上帝的归上帝’。世道就是这样,混口饭吃,没办法……至于宗教艺术,实在惭愧,我真是一窍不通,还请赐教……”
这自然是一个谎言,即便不全是谎言,也有强烈的误导作用。不错,钟少德年轻时确实参加过基督教青年会,只不过,他入会是为了参加青年会的足球队。他从未受过洗,恰恰相反,他从小就反感一切形式的宗教,尤其是那些打着文明、进步和拯救外衣的外来宗教,包括如今那种从俄国舶来的、令一国人信之若狂的“无神宗教”……
不管怎么说,钟少德的这番鬼话到底是起了作用。高若望脸上的疑云立刻被扫去了大半,这位天真的中年人继续谈起了他的图画经:
“钟先生大概不知道,中华圣母像是本院的镇院之宝。她原来的名字叫做《大明圣母像》,算来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这幅画并不是出自凡人之手,而是天启的奇迹!那时徐文定公刚刚受洗不久,预备在家乡宣扬圣教,蒙圣母恩典,他在肇嘉浜中得到了这幅圣像。受到圣像的感召,文定公的族人、同乡几千人先后领受了圣恩,成为了天主的信徒。这就是圣教传入上海的开端。后来,这幅圣像就成了徐氏家族的传家之宝。在清朝的禁教的一百多年间,徐氏后人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仰,就是因为有这幅画作为凭证。清朝末年,上海恢复了传教,徐氏的后人就把圣像捐献给了圣教会,后来圣教会又把她转赠给圣母会,之后就一直收藏在我们工艺院里。太平军攻打上海时,这幅画还曾挽救过工艺院。当时长毛已经闯进了工艺院,正要放火烧楼,多亏圣像及时显灵,吓退了这帮暴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用艺术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画作。她糅合了西洋油画和中国水墨画的技法,浑然天成,完美到了极点!就算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杰作,放在她旁边也会黯然失色!那绝不是人工所能完成的作品,她必定是天主和圣母降下的神迹!在最近一百年当中,本画馆的历代主任都有一个无上的梦想,那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复制这幅圣像!这不仅需要极高的技巧,还要有一颗最最纯洁虔诚的心灵,只有这样,才能将画技提升到通神的境界!画馆有不少前辈都曾做过尝试,但真正成功者却是极少极少。而像我这样的罪人,就连尝试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成林身上,希望他能够完成我的梦想,成为圣母会,乃至是全教会最顶尖的艺术家。前两个月训练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画竟然有了几分中华圣母像的意蕴!尤其是他画的眼睛,短时间内有了飞跃性的进步!那时我是何等的欣喜,何等的庆幸!以为这必定是圣灵的助力,众天使的护佑……”
“这么说,他最近都在临摹那幅中国圣母像?”钟少德忍不住插了一句,他早就听得不耐烦了。
“不是。奇就奇在,他从没有见过这幅画!”高若望眼中生起了一线火花,“中华圣母像是本院的至宝,只有领了神职的人才能观摩,学生和普通工人根本就看不到。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坚信,徐成林不是一般人,他是被神选中的幸运儿!我预备在临走前,本来就是在今天,把那幅画正式交到他手里,推荐他当修士,可万万没想到……”
“等一下……”钟少德突然发现了疑点,“我不太明白,既然你对他这么满意,都已经准备把位子传给他了,那为什么还要关他禁闭?他犯错了么?”
“关禁闭?”
“你不是罚了他七天的禁闭了么?”
“你说的是这个?我想你们是搞错了。这不是关禁闭,这是一种特殊的避静。这是本院传了一百年的规矩,画师在临摹中华圣母像前,必须先独处一个礼拜,忏悔一生犯下的罪恶,恢复圣洁的姿态,然后才能去见圣容……”
“什么?!你是说,你不是因为他犯错才关他的禁闭?”钟少德大吃一惊。
“犯错?没这回事!他是个好小囡,信仰很深,很少惹事情,最近更是一门心思地扑在作画上,又怎么会犯错误?”高若望的神情丝毫不像是在说谎。
不对头,这肯定不对头!和日记里讲的完全不一样!钟少德大为骇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上了——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金南琴的女人?”
“你说什么?她是谁?”看表情高若望一头雾水。
“听清楚了,她叫金——南——琴!”
“你到底在讲什么?”高若望越发莫明了。
“那么,另外一个女人呢?姓陆的那个?”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似乎有些火了,“警察先生,我一个规规矩矩的修士,又怎么会认识介许多个女人!”
“你真不知道,你的徒弟徐成林一直在和这两个女人见面?”
“你是说成林……不,这不可能!他怎么会做这种事情?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高若望一脸难以置信。
好吧,那就让你晓得晓得!钟少德不复多言,从口袋里掏出了徐成林的日记本,翻到倒数第二页,径直递到了高修士的手中。
在看清了日记中关于禁闭的记载后,高若望的脸色迅速变作了白色,瞳孔骤然扩大,一双手也颤抖了起来,仿佛正在承受持续的电击……
与此同时,钟少德也感到了强烈的异样。这份异样并不来自于眼前的高修士,而是来自钟少德的背后。钟少德已经觉察到:就在礼拜堂的窗外,有一个人正在盯他的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无从判断。就在他递出日记的那一刻,那个盯梢者似乎是被惊动了,不再隐匿自己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将眼光牢牢钉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两道诡异的目光,狡诈多变、冰冷彻骨,宛如毒蛇分叉的信子,个中的恶意昭然若揭……
“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高修士不住地喃喃道,他的脸色已经转为了猪肝色。
但此时的他已经不足以吸引钟少德的注意了,这位资深警探同样陷入了高度的紧张之中。盯梢者到底想做什么?钟少德一时间难以判断。如果是想打他黑枪,那么对一个职业杀手而言,这点距离已足以致命。而他本人的配枪仍在枪套中,甚至还没上膛。纵然他对自己的枪法颇有自信,可在如此劣势之下,恐怕也难有后发先至的把握……
不意间,指间的那支骆驼牌已经燃到了尽头。一阵灼痛袭来,钟少德猛地拔出勃朗宁,调转枪口怒喝一声——
“不许动!!”
这招果然奏效!大惊之下,窗外之人一闪而退。
在给枪上膛的同时,钟少德已如离弦之箭,冲出了礼拜堂。
对方逃跑的速度很快,在昏暗的夜色中,他只瞥见一个绿色的身影闪到了墙角后。他全速追了过去,向左拐过了墙角,可对方速度更快,又一次隐没在墙角之后,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继续追!拐过第二个墙角的时候,钟少德只看到半个映在地上的残影——他被甩开得更多了。对方故意绕着礼拜堂跑,简直就是在戏弄他!在通过第三个墙角时,对方完全失去了踪影,就连脚步声也一并消失了——他已经跟丢了。
钟少德气喘吁吁地拐过了最后一个墙角,回到了礼拜堂的正门,尚未来得及作英雄迟暮之叹,他便一下子怔住了——
在礼拜堂门口的台阶上,正站着他乖巧的学生兼助手,关玫小姐。
“是你!?”钟少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极力想要看清楚对方。
“老师?你这是……怎么了?”一见他这副样子,本来平静的对方同样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不会是她。钟少德已经看清了,对方的脸上没有一点汗珠,呼吸相当匀称,心跳绝不会超过一百,完全不像在十秒钟前做过百米冲刺。她应该不是那个人,虽然那个绿衣人看身形也像是女性。
“关玫,有没有看到刚刚有一个人跑过去?”钟少德还是问了一句。
“人?没有啊!这里就我一个人呀!”关玫一脸的迷惑,“老师,你到底……”
“没什么,别在意……可能是我看错了……”钟少德缓了一口气,转换了话题,“……女孤儿院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正想跟您说这件事。我全查过了,整个女孤儿院根本就没有金南琴。”关玫蹙眉道。
“什么?院里的修女也都查过了吗?”
“不只是全体修女,就连帮工的大姐也都查了一遍,可就是没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册!真见鬼了……”尽管对这样的结果早有准备,但钟少德还是心有不甘,这意味着案情比他期望得要复杂得多,看来是越来越麻烦了……
正思考下一步对策之际,礼拜堂中突然传出了一声闷响——“嘭!”
钟少德和他的助手赶忙冲进了礼拜堂。只见高若望相公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他的身周没有任何异状,只有一小本黑色的日记。
按照职业习惯,关玫俯下身子,利落地开始了检查。
“心跳稍弱,呼吸正常……”
“瞳孔变化不大,不像中毒……”
“也没有外伤,应该只是普通的昏迷,只是不晓得诱因……”
“不用查了,这就是诱因。”钟少德捡起了那本黑色日记,长叹了一口气,“唉……这对师徒还真是笨得可以,非但笨,而且虚伪,他们无视现实的能力真令人叹为观止!这就是所谓的宗教艺术家么?哼哼,要是这个工艺院里尽是这等人物,那关门大吉也在情理之中。”
“嗯?您的意思是……”关玫又一次被弄糊涂了,她疑惑的样子其实分外可爱。
“没什么,有感而发,随便讲两句。你晓得,我这人刻薄惯了……”这位见多识广的老警探又恢复了惯常的微笑,“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这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说完,老警探将日记本放回了自己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