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毛人 08 全县最老的一只蚱蜢
离开O县公安局这个是非之地，钟少德和我直奔城北的真武殿。
一路上的情形比前一天更加糟。除了数以百计的乡民和外地人继续露宿街头之外，大街小巷间还涌动着骚乱的气息。
路过八方饭庄时，眼看门前已经有一群人动起了手。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吃饭？！”一个外地小客商模样的男子被拦在了饭庄门口，情绪激动，手舞足蹈，“我有钱！还有符！”
他手中挥动着一张朱砂符纸，看图案有点像罗祖神符。然而不过三秒钟，神符就被拦他路的人一把夺了过去。拦路虎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有七八个，大多为青壮年，看打扮像是本地的二流子和无正式职业者，人人臂上不仅戴了红袖章，袖章上还额外绑了一道符，好像也是罗祖神符……
“想用张假符骗我伲？好大的胆子！”为首的红袖章斜眼一瞪，一把扯断了夺来的符纸，旋即赏了客商一记耳光：“操侬个娘！！”
“你……你怎么打人？！”客商捂着脸颊道，“光天化日，这还有没有王法？！我、我要报公安！”
话音未落，“啪！！”他又挨了一记耳光，比第一记更重，打得他失去了平衡。
“报公安？啥人不晓得公安跟鬼毛人是穿一条裤子的？哼，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操死侬个害人精！”红袖章头头飞起一脚，正中客商腹部。后者闷哼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兄弟们！揿死伊——”头头一声令下，红袖章们一拥而上，对地上的人一阵拳打脚踢。
饭庄掌柜实在看不过，跑出来劝架：
“好了好了！要出人性命了！弗就是吃顿饭么？不许伊进去，大弗了我送出来，让伊在门外头吃……”
“老张！侬生意不想做了是弗是？！”红袖章头头一手叉腰，另一只手的食指几乎戳到了掌柜鼻子上，“包庇这种东西，真出了事体，侬负得起责任吗？！罗祖怪罪下来哪能办？对党对政府哪能交代？侬对得起父老乡亲吗？！”
看着此人的相貌和架势，我不由想起了前几天炳权乡的那个农会主任牛旺苗。两人确实有几分相像，弄不好还有点血缘关系……
“好，好，这几顶帽子够大够份量！好，就算我多事……”掌柜悻悻然退回了店堂，却又听他低声叹道：“唉，照这种弄法，我伲哪里还有得生意做啊……”
确实，经红袖章这么一折腾，饭庄里的食客结帐的结帐，滑脚的滑脚，已经走得一个不剩。诺大的店堂空空荡荡，唯一的客人是墙上那幅蒙着红布的毛泽东像，和在O县别处一样，他照旧点了两只鸡蛋。
眼看外地客商被打得惨叫连连、口鼻出血，最后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几个红袖章这才罢了手。借口“搜查罪证”（割下来的蛋？），他们堂而皇之地扛走了对方随身携带的两大口旅行箱。
戏看完了，继续办正事。
“我生平最头痛的就是政治，第二头痛的就是这种神神道道的物事。孟坚，你是专门研究历史民俗的，”也许是受了刚才的刺激，路上钟神探对我不耻下问道，“能不能跟我讲讲看，罗祖到底是啥货色？还有这个真武殿，听人讲是元代就有的，还讲是专门供罗祖的，这道观到底有啥名堂经？”
幸好在上海时我在导师的指导下做了功课，否则还真被他问倒了。
首先，要纠正一个常识性的误解：真武殿从来就不是“专门”供奉罗祖的。据史志记载，O县的真武殿确实始建于元代至正年间，迄今已有六百年，属于道教正一派宫观。殿内供奉的主神始终是真武大帝，也称北帝。北帝信仰被是宋代南渡移民带到长江以南的，历经元明两代一步步发扬光大，绝非明中后期才有的罗祖信仰所能相提并论的。至于罗祖，前文已经讲过，他是明代中叶的一位大宗教家，融汇儒道释三家，著有五部宝卷经书，开创了后世诸多民间教派，如无为教、八卦教、一贯道、青帮，等等。其人平等普世的学说间接促成了后世至少数百起反政府民变，也就是现在所谓的“农民起义”。无论从思想深度，还是从历史影响力来评价，罗祖都是一位堪与六祖慧能和王阳明相提并论的文化伟人……
“好好好，扯了那么长鸡巴，关键点你还没讲，”我的临时学生早已是一面孔的不耐烦，“这罗祖到底是怎么跟真武殿扯上的关系？”
这下我真被问倒了。在历史文献中，罗祖和真武大帝貌似并无亲缘关系。罗祖信仰究竟是如何传入O县的？祂在这座县城的真武殿里具体受到了何种规格的崇拜和供奉？这些问题恰也是我正想弄明白的。
“册那妈，等于啥也没讲，等一歇……”鄙视完我之后，我的临时学生略作沉吟，“……照你的讲法，真武殿的罗祖跟青帮的祖师爷罗祖，伊拉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了？”
罗祖是明代人，青帮是清代漕运的产物。虽说在漫长的传播历程中不能排除豕亥鱼鲁之讹，但大体上来讲，应该还算是同一个人吧……
“好，这就还算好办。”眼看临时学生解了惑，我们的师生关系就此告一段落。
访问真武殿本就是我此次O县之行的计划。史继迁老师和我原本是准备等观摩完土改，回到县城之后，再对这座历史名观作一番观摩。世事难料，命运多舛，如今史师去向不明，生死未卜……要是他人不幸真的没了，岂不叫我愧疚悔恨终生？就算我此次能全身而退，逃回上海，没了史师的提携，我还怎么做学问？还有何脸面在归旦大学混下去？放眼望去，但见前途一片黑暗……
稍稍收回目光，真武殿已近在眼前。
与寻常的城市道观类似，这座真武殿也是三进格局。第一进正殿供奉王灵官，第二进正殿供奉主神真武大帝，第三进正殿供奉三清。三进正殿的两侧还有几座为斗姆、四御、慈航、关公等神仙设立的偏殿。O县真武殿号称元代古观，可眼下全观几乎都新得很，应该是近年刚翻修甚至重造过。只有第二进的真武殿看起来像是清代的古建筑，这也是全观最高最宏伟的一座建筑，比其他神殿高了一层：底楼是真武殿，二楼也就是阁楼赫然挂出了“罗祖阁”的招牌，新烫的金字熠熠生辉。
眼下观内香火很盛，参拜者络绎不绝，十分之九是在真武殿前遥拜罗祖。观内多位道士正奋笔疾书，一张接一张地为香客画罗祖神符。
一位知客道士接待了我们，他年纪三十许，仪态恭谨而从容，脸上带着优雅的微笑。
他带我们去了案发现场斗姆院。院里供着几百块亡者的牌位。这些人多为横死者和夭亡者，为防他们死后作祟，家人亲朋将他们的灵牌送到此处，由道士做法，祈请斗姆解冤洗业，早日超度他们的亡魂。
只见灵牌密密麻麻的阵列明显空出了三个位置。据知客道士反映，是今晨例行打扫着发现的失窃。近廿三十年来，斗姆院里金、佟、铁三家进来的灵牌其实很不少，林林总总供了三十来块，而失窃的三块是三家辈份最高的三位先人。
“虽然这些人一大半是死在阿土生手里，但是把几十块灵牌全偷出去是不大现实的。再讲，阿土生总共只有一只卵两只蛋，这许多鬼哪里分得过来？”钟少德分析道，“所以凶手只偷了三块资格最老的，意思意思也就差不多了。”
看完现场后，见钟是公安首长，知客道士又将我们请进了隔壁的客堂，由他亲手煮水烹茶，奉上了两杯香茗。
用鹰隼般的目光盯了对方半晌，钟少德拿起茶碗盖，“砰”一声响，正放在了茶碗左面，动作很有些夸张。
见成功吸引了对方的注意，他一字一顿发了问：
“老大可有门槛？”
知客道士僵了僵，脸上一片错愕。
“不敢不敢，鄙观的老大是苏道长，伊是小道的师尊，”他笑容中透出了难色，“至于门槛么……”
“你们烧几路香？”钟又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看他的神色也开始不对头了……
“烧香？”对方又是一愕，随即强作笑颜道，“……有的有的，鄙观的香火供的有真武、斗姆、三清、四御、慈航、关公，不用介绍，更有无量罗祖天尊。统统加起来，总也有三、四十路神仙吧……”
“啥？！”钟差点跳将起来，看样子那句沪骂就要脱口而出，但终究是被他按了下去。
“格末，你总归该告诉我——”紧盯着对方，钟的眼神越来越像勃朗宁的枪口，“——贵帮的船到底有几只？”
“船？……大约莫……是有两只……”对方笑得越来越僵，看向钟的眼神也越发闪烁，“……一只放河船，一只送瘟船……这位施主，不晓得，侬是屋里厢有哪一位亡故了，还是……自家贵体抱了点啥恙……”
钟少德勃然大怒，早将碗盖一摔，一跃而起，破口一声大骂：
“册那妈恙！！”
后来我才晓得，除了最后那句“册那妈恙”，他其实是在和知客道士对青帮切口，岂料对方每一句都答非所问。看来真武殿的此罗祖并非青帮的彼罗祖，是我误导了钟少德，事后挨他两句“册那妈”也是活该。
正当客堂间气氛闹僵之际，门口传来一声：
“无量天尊——”
只见在一干中小道士的簇拥下，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现了身。
“侬是哪一只蚱蜢？”钟对新来者恶语相向。
“施主万福，贫道姓苏，”老道一脸春风，拂尘一甩，作了一揖道，“是鄙观的主持。”
“这么讲，你就是苏道长？”钟轻蔑一笑道，“听人家讲，你是全O县资格顶顶老的道士，是这一带道上的总把头，县城里里外外几十家庙的主持全部是你的徒子徒孙？”
“施主过奖了。贫道不过是多活了几岁，随缘多指点了几个晚辈。我道教历来是正规合法的宗教，跟江湖上的会道门应该不是一回事体，还请施主见谅。”
“是么？呵呵，那我倒要请教道长，你们这个正规合法的道教里头啥辰光多了一个罗祖天尊？这位神仙到底是哪一路的？又是哪能跟鬼毛人这种赤佬搭上的关系？”
“无量天尊——”朝着罗祖阁方向作了一揖，苏道长回过身来道，“施主是大智大慧的上士，自然晓得怪由人作，魔由心生，仙圣神佛同样源于人心。既有鬼毛人作祟，自然也该有罗祖显圣。鄙观供奉罗祖不过是顺应天道人心，满足本县人民群众对于和平安宁的向往，仅此而已。”
“好一个和平安宁！为了和平安宁，贵观卖出去的罗祖神符应该不下几千条了吧？现在整座县城，恐怕还不止一座县城，手上有符的正在修理手上没符的，带真符正在请带假符的吃生活，哈哈，倒真是和平得很，安宁得很呐！”
“惭愧，也怪贫道之前考虑不周，”苏道长脸上波澜不惊，“这两天，贫道已经吩咐门下，连夜多书罗祖神符，无偿赠与全城百姓，不分土客，但凡是有需要的，尽量做到每户一符，人手一符。不过……像施主这样的得道高士，又何必计较那些俗人的事体？”
“得道高士？呵呵，我得啥道？”
“不敢相瞒，贫道略通望气之术，”苏道长眼中精光烁烁，“方才望见斗姆院里冒出一道紫气，于是循着气过来，这才有幸得见气的源头，也就是施主。施主身上的紫气极其难得，与摩利支王母大有仙缘。”
“侬啥意思——？”钟少德貌似品出了些什么，眼神越发锐利了起来。
“前程自有定数，天机不可泄漏，”苏道长郑重作了一揖，“贫道今日还有要务在身。受县政府宋部长之托，鄙观将在午后举办罗祖法会。事发突然，还有各项工作要筹备。请恕贫道失礼，先一步告退。”
又一声“无量天尊”后，苏道长携一干弟子飘然而去。
目送对方离开后，钟少德带我踱出客堂间，重返隔壁的斗姆院。
望着一墙壁密密麻麻的非善终者灵位，钟的神色有些凝重，然而少顷，又恢复了日常的轻佻和自信。
“老棺材，”脑袋一歪，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也不过是只秋后的蚱蜢。好得很，我们且往下看，看看到底是哪一个先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