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盆经
从出生到现在,我在老家的乡村里参加过两次延续了至少三天,极致哀荣的葬礼,一次是给外婆送行,一次是告别嗲嗲(奶奶)。
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车祸意外去世。我完全不记得外婆的样子了,不过后来嗲嗲经常跟我说,我的外婆长得特别索丽。而且不但人长得好,持家和良善十里八乡都有名,大家私底下都叫她“赛巴城”。外婆过世时候的道场,我只记得身穿麻衣,在秋收过后的干稻田里搭的台子前面跪了好久,时不时还要听不知道是和尚还是道士的指挥,大家哗啦啦的站起啦又跪下去,一遍又一遍。经念完了,台子上请了戏班子唱戏,花花绿绿的,大家都坐在田里看,我完全不知道唱的是什么,也看得津津有味。
外公外婆家老屋的格局现在应该不太能看到了,正中是篮球场大小的堂屋,很高,屋顶有隔出来存粮食的阁楼,要用梯子爬上去。堂屋的两边是卧室,屋后面是厨房,厕所和猪圈。外婆在入棺之前,停在老屋的大堂屋里,身上盖着锦被,脸上盖着书。那几天,我每次要从卧室走到后面的时候,都有些害怕。姐姐是外婆带大的,一点都不怕,我时不时看到她偷偷过去把书掀开,看一次哭一次。后来封馆的时候,姐姐嚎啕大哭,拦着不让钉钉子,后来只能被哪个大人强行抱开。我直到多年以后,给爸爸妈妈办签证到美国来玩,才知道外婆的名字叫“余玉桃”。
爷爷在我出生前一个月得急病去世,那时候我好几个叔叔姑姑还在念书,嗲嗲一手撑起一大家子,没空带我。我一直跟在爸爸妈妈身边,先是请了乡下嗲嗲的婶娘“三呷呷”来家里带我,三岁就上幼儿园了。不过嗲嗲一有机会就会抓着我唠叨家长里短。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很忙很累,妹妹出生以后基本上就不太顾得上我,现在我记得的嗲嗲在我长大的时候跟我说的话,比爸爸妈妈两个人说的加起来都多。我打算称还记得,找时间整理整理写个“嗲嗲家训”的小系列出来。嗲嗲在我眼里,一直是佘太君一样的人物。最近中文网上忽然特别流行用87版红楼梦来做短视频,嗲嗲的相貌和剧中的贾母很像。
我2010年结婚以后,年底带队友回乡摆酒,给嗲嗲看。嗲嗲悄悄问我,队友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我知道嗲嗲的意思,忙对她说,队友家是小地主,家底子可以,不用担心我。嗲嗲当时老对我唠叨,说她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我了,因为老话说,“73、84,阎王不请自己去”,还说,伢仔啊,你还是要要个伢子以后作伴的。我安慰她说,阎王也不准的,我没看到73岁或者84岁去世的人比其他年纪的人去世多的数据,而且生活好了,人的平均寿命越来越长,不用信这个。
2011年底,嗲嗲突发脑溢血,三天就过世了,好在人没受什么罪,享年87岁。我得到消息,立刻从湾区出发,飞到香港,转中巴,再转火车,40多个小时以后到了巴城。从火车站打的士到家以后,家里没人,我也没钥匙,身上也快没有人民币了,在楼下小卖部借了电话找人。那时候姐夫有手机,他正好也请了司机开车到乡下去,就把我连人带行李直接带去了乡下,赶上了葬礼。
嗲嗲的葬礼流程,和我记忆中外婆的葬礼很像。因为嗲嗲的娘家和婆家就隔了一大片稻田,可能更热闹一些。爸爸后来写了13页的祭文,还托表弟打印了电邮给我。这一次我确定,请的是和尚做的道场,但是和尚的袈裟看着颜色比寺庙里看到的艳丽很多,还是有点像道袍。整个葬礼的过程,要写起来会很长,最近这几个星期世事纷扰,让我想起这些事来。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环节,是一天晚上和尚要念《血盆经》 了,念经的时候,要求出嫁了的女儿或者外孙女们跪着听, 可以给嗲嗲祈福,也保佑离家了的女儿们。和尚们念的经,一般都有很高大上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而且用字通俗血腥。 姑妈们年纪都大了,腿脚不便,冬天地上也冷,我于是自告奋勇替一个姑妈跪,也好离近点听听唱的是什么。我和表姐们跪下之后,发现离近了还是听不明白,而且这个经好像很长,好一会都没有要收尾的样子。大家看再跪坐下去太凉了,于是把小板凳递过来都趴上面听。
葬礼结束后,我上网查过这个《血盆经》到底是什么。时隔多年,其实忘得差不多了。现在再查,百度上说“《血盆经》是《目连正教血盆经》的简称。又名《女人血盆经》。旧时在民间流传甚广,但不载于《大藏经》,载于唐建阳书林范氏版本《大乘法宝诸品经经咒》和《诸经日诵》。相传谓妇女生育过多,会触污神佛,死后下地狱,将在血盆池中受苦。若生前延僧诵此经,则可消灾受福。”这个简介很是让我恼火,什么时候例假和生育是天生罪过了,佛教应该不会这么恶。再往下看,百度又说:“但是据明清以来诸多学者、佛学人士考证,《目连正教血盆经》其实是一部伪经,并不是佛教的经典,而是中国的特产,是古代某些别有用心的人骗取钱财而伪托佛祖所传的。清朝的纪晓岚就曾在他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深刻的批判这部伪经。”于是又深感欣慰。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虽然老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但是这句话,其实女儿们对母亲天生感同身受更强烈一点,儿子们可能需要这部经书来听目连尊者的教诲。而传统的三从四德,让出嫁了的女儿们一般没机会报母恩,在葬礼上跪一跪,也是应当的。
不过除了跪,为白事回娘家的女儿也是有好处的,可以在列队扶灵拜别相邻的时候坐轿子,不用走路。嗲嗲的葬礼上,除了姑妈们,嗲嗲的干女儿,大姑妈的老同学,因为当年生孩子的时候父母不在身边,是嗲嗲照顾的月子,也有轿子坐。当年那个应该算是我干表哥的婴儿,后来考上了Top生物还是化学系,在美国拿过博士,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学长。
嗲嗲的名字,叫“邹玉珍”。她过世以后,夫家的族谱上,不但有她的名字,还有一段话,因为她从18岁嫁到夫家,开枝散叶,又掌家几乎半个世纪。最近我很喜欢一个叫“福禄寿”的乐队,那三个灵气满满的三胞胎小姑娘,给她们的外婆写了一首歌,叫“玉珍”,我的外婆和嗲嗲肯定都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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