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如何總結,這一年如何開始
近來最喜歡陳綺貞的歌,莫過於〈倒數〉這首。每一年的歲末年初,總要拿出來反覆聆聽。
在服役中過年時,曾和同梯聊到一年的意義,對我們來說越來越被稀釋。隨著年歲的增加,一年的分量從占據我們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再到三十分之一⋯⋯春去秋來,四季更迭,追的動畫完結了,啊,又過去一個季節;追的戲劇完結了,啊,又過去一年。
十年前,我在高中認識了一群要好的死黨。那個時代,對未來充滿憧憬、對一切感到熱情的高中生,跨年成為極具象徵意味的時刻。我們每次跨年都必定排除萬年相聚,細數這一年來的近況與接下來的目標。用中二的口號歡呼,用廉價的手機錄製每人的新年感想。
就這樣過去十年,我們也與高中的自己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有人成為藝術家、歌手、議員助理、繼承家業、成為專案經理⋯⋯有人結了婚,或穩定的經營著一段深刻的關係。我望著大家的背影,也深深感到時光的無情。後來,我們就很難再在跨年時相聚。除了各自有了需要陪伴的人,也因為跨年的儀式感,已逐漸消亡。
在台灣,長大這個詞顯得有點虛無,甚至有人年過半百,仍會期許自己「要長大」。成熟,只成為某種形容詞,某種標籤。成年如何、年歲如何,在實際經歷過後,終於瞭解到被視為一位大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實際上只是對這個世界多了些成見,帶點刻薄的眼光看待人生。
我很喜歡皮克斯《靈魂急轉彎》(Soul)中對生命追求的刻畫,又多給了我些讓靈魂逃逸的餘裕。生活太多平凡而庸碌的日常,這些疊床架屋似的「那不過是過日子罷了」,讓我這樣愚笨而缺乏動力的人,對這不客氣的世界,似乎又更受得了些。
去年,和家人又鬧了彆扭。家人嚷嚷著,你要得過且過這樣一生嗎?接著拿出各式各樣的攀比、數字來壓迫你,要求你,暗示你。「得過且過」這四個字,像烙印般深深灼出一道難以癒合的陰影。找了一分工作,勉勉強強活了一年,得過且過就這麼不好了嗎?
家人的期待,女友的期待,同事的期待,甚至自己內心深處對自我的期待,一下像白日夢般浮想聯翩,一下又像噩夢般壓得喘不過去。想著,怎麼我的朋友都聰明得這麼順遂呢?怎麼我就這麼笨呢,彷彿在打一場沒有盡頭的選擇遊戲,每道人生給你機會的選擇題都給選錯了,庸庸碌碌四個字就這麼跟著自己,不上不下地看著朋友一個一個走得更遠更高。
後來,我們這群朋友跨年時,就不再講新年計畫了。到了這個階段,相互還能熟悉近況,就已不可多得。人生也不再是一年兩年就有什麼天大的改變;你最近好嗎?還過得去;還在同一家公司嗎?是啊是啊,沒什麼變化⋯⋯
這一兩年,生活沒有太好的起色,又錯過了一些機會,許多人的話題改變了,我也懶得勉強自己去配合與搭腔。難得出差到台北,原本想說找找難得一見的同學吧,竟又發現自己沒有任何人特別想見面⋯⋯見面了該說些什麼嗎?生活上也沒什麼好分享的⋯⋯最後還是趕在尖峰時刻前搭上客運回家去了,回到一個人的租屋處吃著炸雞看電影,卻又憤恨抗拒一天又即將結束,難受地熬了夜。
最近喜歡上了聽、看脫口秀表演,從台灣的看到中國的,在一個又一個亦真亦假的段子中,參與一位位喜劇演員的生活裡,在諷刺與自嘲中,逃避來自生活的訕笑。彷彿只要自己笑得更大聲,別人就嘲笑不了你。
再後來,我們就不再一起跨年了。畢竟儀式感已經消失,以及各式各樣的原因,彼此的生活已經錯軌,不再同一個方向上。我們仍盡力一年聚一次會,儘管人數再也無法湊齊。
2020年,我從沒想過世界會迎來這樣的巨變。帶來了許多機會(儘管我錯過了),也令我的人生觀多少改變了些。世界越不可測,就越想及時行樂,更想珍惜留在身邊的人,對遙不可及的遠方(無論是白日空想還是古老的夢)感到淡然,卻又遷怒無法達成的自己。
在寫下這篇流水帳似的鋪墊前,我反覆看著自己個人檔案的引言,來自宮澤賢治的:
「為乾旱流淚,為涼夏可能欠收而不安踱步,即使被人說自己一無是處、沒人讚揚,也不以為意。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要成為這樣的人,真的好難。
在《橫道世之介》中,塑造了橫道世之介這樣帶點傻氣,卻善良溫暖的主人翁。在我的高中死黨中,就有一位這樣的人物。我還記得我一個人喝著啤酒看完電影《橫道世之介》後的心情,好想成為這樣的人啊,我帶著這樣的內心吶喊入睡。但那樣的善良與純樸,彷彿是被刻進靈魂的要素,不是說辦得到就辦得到的。
而我自己這樣一個小奸小惡,偶爾帶點做作的心態表示善意的人,又該如何成為這樣的人呢?該如何前行?
我還不知道。
新的一年,的確有好多事得做、要張羅,有許多看似可行,卻又難以起頭的思緒等待著。工作上的待辦事項,不會等待你整頓心情,死線依然懸在心頭,來自他人的評價反覆地在遠方發生。
我很想撕掉許多標籤與形象,或是讓自己消失在社交媒體之上,塵封那些隱私與回憶,收納進虛擬的外部記憶之中。讓自己重新匿名,重新開始,或許還能成為更善良的人。
在陳綺貞的〈倒數〉中,她提問道:「這一年如何總結/痛苦多還是快樂」
我的答案或許是,沒那麼痛苦,但也沒那麼快樂。
但,
「末日還沒終結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