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

胡弘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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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向撲面的風,想像北國的冬雪,是不是輕柔得像陽光的撫慰?他不明白,因為他沒有經過雪。歌反覆唱著,一直到裡面的人啪一聲收掉了它,連窗帘也不再曳動,彷彿那個飄動不是因為風,而是因為飛翔的音符。

他從來沒有這麼仔細聞過學校廁所的味道,消毒水、鹽酸、便溺、刮擦過人體的衛生紙混合的霉味,和一種消散已久卻滲入牆壁的菸味。他從來沒有這麼靠近沖水馬桶上方氣窗外的樹葉,風一陣陣帶進來它的清味,是一種生命的樂音;他用嗅覺在傾聽。他不在乎弄髒制服和頭髮,反正它們已經髒了,繡著藍色學號姓名的白色上衣到處汗水和污痕,衣襬掉出深藍褲頭外面,沾粘塵土的手腳有模糊的擦傷和瘀青,熱淚涮紅的臉孔還沒有乾。他壓抑著哭聲,雖然外面沒有人,大家都在教室上課,只有他一陣一陣的抽噎徘徊在空蕩的校園。

經過了像永恆那麼久的時間,客廳裡的劇烈爭吵終於暫時寂滅,他們人都走了,只留下紛飛的火星餘屑。哲清站在窗前,從以前的激動不平甚至恐懼到現在的漠然冷靜,就像上斷頭台前的焦慮和感覺鍘刀落下時剎那的平靜;他已經死過無數次,他們每爭吵一次他就死一次,直到最後幾乎麻木。

哲清不恨他們,他只是不認識他們。

從哲清會走路開始,爸爸火爆的咒罵永遠如判決般迴響在他被轟炸過的巴掌堆裡,他愈是害怕爸爸,就愈是驚惶失措地巴結他,像隻搖尾乞憐的幼犬,永遠蒼白瘦弱的四肢和小臉,一聲細微的哭泣都不敢。相對的,哲清把所有的怨氣無意識地發洩在媽媽身上,他會頂嘴、大叫、無理取鬧,直到媽媽再也受不了而沉默,但是這些情況最好不要剛好被爸爸撞見,否則一頓好打。

然而,哲清和媽媽還是親的,如果她不管他的功課,如果他們只是在外面小吃一頓,買她喜歡的東西也買給他他想要的,或展現她冷諷的幽默感時。媽媽喜歡吃,喜歡笑,喜歡帶東西請朋友,她也喜歡在心情好的時候做菜,一盤盤利落又美味。哲清愛媽媽,但是他控制不住他的脾氣,就像爸爸。

他旁觀爸媽的感情生活如雲霄飛車一樣刺激,大起大落,好的時候融洽和諧,不好的時候大打出手。哲清以為這就是尋常夫妻。

弟弟哲維出生後,哲清才終於見識到爸爸的愛,他寵愛哲維的方式就像別人眼中的超級好爸爸,就連媽媽也彷彿比較偏愛哲維,雖然她的解釋是哲維還小。然而哲清沒有想過的是,哲維永遠會比自己小,永遠。他永遠要像爸媽說的那樣疼他、愛他、讓他,做好哥哥的榜樣。

哲維長得圓滾滾的,從小愛笑,第一個從嘴巴溜出的字就開始逗大人開心,爸爸見了他笑,媽媽見了他也笑,左鄰右舍爸媽的同事朋友甚至陌生人,沒有不喜歡他的可愛又鬼靈精。哲維的一句話抵得過哲清一百個笨拙的討好,他征服所有人,包含哲清在內。

哲清不恨哲維,他只是不希望他們是兄弟。

幸福的終點不遠,只剩薄薄一層外殼的幸福一敲就碎。爸爸開始徹夜不歸,手機不接,跟外面的女人冶遊狎樂;媽媽逮到機會就跟他大吵,卻落得給爸爸打得鼻青臉腫的下場,每次都在舊創未癒時又添了新傷。他們在活活撕裂彼此,不留餘地。一直到最後,連哲維也挽救不了他們的婚姻。

經過了像永恆那麼久的時間,客廳裡的劇烈爭吵終於暫時寂滅,他們人都走了,只留下紛飛的火星餘屑。現在,哲清終於發現弟弟緊緊牽住他的手,漲紅的小臉在無聲的哭泣。他收回心中紛飛的浮想,蹲下來抱住哲維,第一次感知到兄弟濃不可分的血液在他們心中流動。

在這小小的幾近四方的空間裡,一條便坑,一個長著黃斑的小垃圾筒,空的衛生紙匣,沖水的紅色塑膠拉繩,裝了鐵條的氣窗,滿滿塗鴨的門牆築起的藩籬把世界隔絕在外。他的眼淚沒有停,不斷流進嘴巴的鼻水和著唾液一起滴在衣褲或髒糊的水泥地。他咬著拳曲的手指,咬出血來,沉浸在痛苦的折磨和自殘的至樂中,纏綿苦澀的情緒很快失控,如陷入泥沼的雙足,等待和掙扎的結果都一樣。他不明白生命的奧秘,也不想瞭解痛苦的底蘊,他的心跳和同齡的孩子一樣強壯,卻要承受更大的誤解的重量,因為選擇不一樣,就要受到命運的詛咒。

陽光耀眼而溫暖,雖然秋涼下午的那一場雨把最後的暑熱消滅殆盡,但空氣中的恬適令人微笑。哲清穿著白色罩衫、輕藍色及膝運動短褲在操場跑步,不遠處體育班的學生在壓筋熱身。現在是下午四點五十,一個普通的放學後的黃昏,涼涼的薄暮,涼涼的空氣飄著涼涼的雨後的味道,哲清感到一陣惆悵溫熱地撫過心頭,他顫抖的心。在他跑了第二圈的時候,狄揚終於看見他了,黑臉上流動著年輕男子粗淺的微笑,朝他舉起一隻手,眨眨眼睛。哲清靦腆低頭看著腳尖,他不喜歡狄揚當著同學或朋友面前高聲喊他,可像現在這樣無聲的默契也會令他無措,有時候狄揚就說他心裡有鬼。

是的,他心裡有鬼,但是狄揚知道那隻鬼是因他而生的嗎?

狄揚總是帶著點玩笑性質的漠不關心,還有魯莽的肢體線條,像一隻剛剛睡醒的惺忪的老虎。哲清的感情往往因為他那令人束手無策的粗心而癱瘓,他晦澀的深情在狄揚眼中也許是一種容易掌握的娛樂,一個有逗趣價值的笑話,還在等待爆點。

但是狄揚還是有溫柔的時候,那是難以捉摸的狄揚,彷彿有一點模糊,有一點脆弱,和他條暢的性格交映成一種不協調的魅力。如果用這個年紀的邏輯來定義哲清對狄揚的情誼,他一定不願意承認也不會同意那是愛情,因為他也不能很確定自己,何況心底複雜意念的動向總是不循常理,朦朧如遺落的夢境,又真實如切膚的疼痛。

在一個寂寞的晚上,哲清忘了為什麼一個人在家,那天的風像雪,大片大片紛紛飄撲進來。他的房間窗外是防火巷,看出去是一片老舊斑駁的水泥牆,以及一格一格形式不一的鐵窗,有幾扇窗裡的布帘放著光,帷腳在風中波動,一條細細的曲子跟著溜出來,散入靜寂的黑暗,鑽進他的耳朵。

「天空的雲是怎麼飄 地上的花是怎麼開 我從來不明白 就像不明白什麼是愛情」

「春天的風是怎麼吹 冬天的雪是怎麼融 我從來不明白 就像不明白怎麼去愛你」

不安的憂鬱在他心上層層雜疊上來,就像從他體內最深處的角落抽繹而出的追問,不,它更像是一種疾病,長久未癒的官能性疾病,病灶裡滿滿燒的柴薪在日夜煎熬著他,而他卻不明白為什麼。

他迎向撲面的風,想像北國的冬雪,是不是輕柔得像陽光的撫慰?他不明白,因為他沒有經過雪。歌反覆唱著,一直到裡面的人啪一聲收掉了它,連窗帘也不再曳動,彷彿那個飄動不是因為風,而是因為飛翔的音符。

這是第三圈了,太陽下到操場的另一邊;哲清不容易流汗,他的身體幾乎是乾的,沒有得到汗水充分的浸潤,但是他似乎不因此而苦惱,他隱藏的苦惱壓抑在腦腸的摺層。薄薄的夜色從操場邊上的樹叢間瀰漫出來,體育班的幾個男學生望這邊跑過來。哲清覺得該走了,但是他因為一個在腦海裡閃逝的錯覺而停下來。事後他想,一定是狄揚眼底的蕩漾阻止他轉身離開。他們隱含惡意的推擠著,粗魯的笑聲遠遠飄近,切開哲清的頭骨,在裡面盤上一串炸藥;哲清以為自己會後退,後退,然後轉身跑掉,但是他沒有,他只是靜靜站著。狄揚不在他們中間,他落在後面輕鬆跟著,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隱約有一個似乎要大笑的抽動。然後有人劃了一根火柴,爆點被等到了。

他們爆出揶揄的笑聲,尖銳,刺耳,包圍他的不堪的話語在空氣中愉快地滾動──娘砲!娘砲!他們笑喊著,每張嘴都在自以為幽默地搶著說話,如盛開的煙花。天空彷如在高溫中消蝕的蠟塊,雙重影像在眼膜前方震動,一片耀眼的火光飄過哲清的心頭。

一切都結束了。

他感到自己坐落在河流之間,兩岸的風景是時間消逝中的墳場,遍地死寂。他在口袋裡摸到結得紮紮實實的童軍繩,那是下一堂課的作業,他們要學習更多複雜繩結的編打方式,但是他不覺得有這個必要了。因為他過人的記憶,他成功地為自己設下一個安全的陷阱,在窗條與壁面之間的延伸,並感覺到身體的每一個切口都在流血;方才貼過地面的那隻耳朵還在隱隱生疼,又像是給凍麻了的感覺。隔著一扇門,他被夢裡流浪的自由包圍,臉孔和聲音都像被灌醉了似的走樣、變形,有了它們自己的意志,甚至那個神祕的微微的一笑也由不得他了。如果這小小的四方的腌臢的空間和他卑瑣的生命剛好吻合,一絲不差,像齒輪和齒輪,孔和榫,那麼掙扎也就不算是褻瀆而是讚美了。

雨後塵土的氣味飄蕩在空氣中,混和了教室裡一股聞似不健康的味道,悠遊在一群活蹦聒噪的少男少女之間;老師站在講桌後面,雙手抓著桌沿,他的眼底射出一股被剝奪了幽默感的不耐煩和節制的殘酷,像玻璃一樣堅硬又脆弱,上面反映著一行薄薄的字:「逆我者亡」。

哲清蜷縮在他的座位中,像陰影一樣的存在著。當憂鬱太久而變得無聊,黑壓壓的念頭如狂飛的烏雲,不可容忍的焦慮寄居在疲憊的眼窩,而每一條思路都陷入癱瘓時,他睡著了。稀釋的夢境象徵性地斷續成一小截一小截,他聽見嘲笑聲如大把大把帶刺的毛線,縫死了即將破繭的光。

老師的粉筆在他微微隆起的額頭攻陷了一記勝利的白點。

他睜開眼睛,像溶化在水裡的音符──雲怎麼飄?花怎麼開?風怎麼吹?雪怎麼融?什麼是愛?怎麼愛?連串的問號如泡沫般上升又破滅。

他揉揉眼睛,老師像一隻長滿硬繭的腳掌,扁平模糊的冰淇淋甜筒,聲音像憋氣憋了很久的手風琴,發緊的喉嚨和粗筋畢露的脖子,在炯炯的怒焰中皺紅的臉,氣急敗壞地逼近。他被一股突然集中的力量掀騰起來,感覺更像那些被棄置在屋中角落,潮濕、僵硬、散出腐敗氣味的廢物被用力找了出來,然後被發現它為什麼存在──為了受盡屈辱然後被丟棄而存在──老師噴濺的口水落在他臉上,他開始無意識地頂撞,頂撞,像一頭困獸,頂撞那權威的牢門,腫脹的胸口像一只噴掉安全閥的壓力鍋。

哲清被一陣盛怒中的蠻力擊倒,一隻耳朵被壓在龐大威脅的腳底下,一隻耳朵抵著地面,感到頭骨輕微的脆裂聲。他暫時忘記疼痛,忘記掙扎,唯拼著命呼吸,黑色血液秘密流出,汩入黑牢,淹沒氣窗。沒有出口了,他只好無聲哼歌,試圖掩飾受傷的人生。那些熟悉的人原來都是陌生的,而這場戰鬥只是一個恰當的消遣。他贏了,他輸了;他對了,他錯了。他沒有辦法讀懂生命的內容,他被絕望推動著走向這趟旅程的最盡頭。他聽到尖銳、響亮的笑聲,或許不是笑聲,而是沉重的寂靜。但是這並沒有阻止他一股作氣的掙扎,他抵抗著踩在一邊頭顱的鞋掌,跳起來,擺脫,甩開,並繞過擋在他面前的那堵熱烈喘息的牆,身體化做一把刀,剪開最後一個彎道,兩旁是迅速位移的一條條黑影。他跑出教室,跋腳衝刺,心裡抱著希望──去找,去找一個被遺忘的地方,可以心慌也可以沉思,但不會有這些苦刑,這些輕蔑,這些幫痛苦配襯的景物。

已經消磨太久了。哲清仔細觀察窗條上的童軍繩打得夠結實,把頭伸進設好的陷阱,感覺到頸動脈愉快地顫抖,帶著點畏怯的溫柔,像一隻不知如何對蔫息中的生命作反應的動物。從開敞的氣窗,他吸入涼涼如水的空氣(虛弱地剔除任何腐舊不潔、真實慘烈的惡息),在收縮的喉管和露出一半的微笑之間,欣賞樹和天空、雲和光影,世界如旋轉木馬,令人沉迷又痛恨。他在等著,敏感而冷漠,在無數條繩線中選擇一條不再與這個轉動的世界綰繫的臍帶。

他在耐心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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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弘軒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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