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珥:端木並非平衡木—— 黃金權杖(五)
端木是位大富豪,「善居積,意貴賤之期,數得其時,故貨殖多,富比陶朱。」(《論衡﹒知實》)。
「陶朱」,就是縱橫政界、商界的范蠡。
能和范先生比富,端木先生的確夠分量——用上海話來說,「立升」夠了。雖然比範先生晚生一個世紀,端木卻得以與范蠡並列商聖,所謂「陶朱事業」、「端木生涯」,都是商業的代名詞。
甚至,相比之下,記載端木先生事跡的主要「媒體」,其級別遠遠高於記載範先生的。端木更多地出現在了《論語》中,那可是儒家經典、亦是數千年來得到國家專政機器全力維護的經典。
對了,在《論語》等經典中,端木先生更多的是以另一個名字出現:子貢,並且常常與他的老師孔子同時亮相。
在孔子的諸多學生中,子貢——也即端木先生,是最為獨特的。
這種獨特,不僅在於他很有錢——《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說,在孔子的學生中,「賜最為饒益。」「賜」,是子貢先生的名,子貢則是他的字——更在於他酷愛掙錢。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子貢的財富是來自於拼爹。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子貢好廢舉,與時轉貨貲。常相魯、衛,家累千金。」「廢」,就是賣出;「舉」,就是買入;廢舉就是做生意的意思。這句話的信息很豐富:一、子貢愛做生意,根據時令倒買倒賣;二、子貢曾長時間在魯國、衛國當官;三、子貢很有錢。又做生意、又當官、還做學問,這種周旋於商界、政界和學界的三棲現象,在如今的美利堅叫做「旋轉門」現象,當下的中國並不多見,因為,要做三棲動物所需要的能力實在太強。
對於子貢的經商,司馬遷特別有興趣,《史記﹒貨殖列傳》中,子貢的重要性甚至遠超前輩范蠡。範式三棲,與端木式三棲有著本質區別:前者是每一次轉型之後,都徹底告別了此前的角色,比如經商後的范蠡,就不參與政治了;而後者卻是在幾乎同時,將官學商三種角色融合在了一起。
子貢獨一無二的富豪身份,令其在孔門之中發揮了獨一無二的作用。在一個光有錢不行、沒有錢萬萬不行的時代里,偉人很大程度上也是要靠公關包裝的,顯然,子貢的財富在調動各路水軍上,相當關鍵。司馬遷就堅信:「夫使孔子名布揚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此所謂得執而益彰者乎?」在孔子被歷代政權神化之後,後世不少敢講真話的學者,也認同這種營銷渠道對孔子的推廣。比如,清代崔述在《洙泗考信餘錄》中說:「子貢之推崇孔子至矣,則孔子之道所以昌明於世者,大率由於子貢。」
抬轎子、灌水之外,子貢自己也在實踐中擴大孔門影響。《史記﹒貨殖列傳》說:「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能與國君分庭抗禮,如此影響力,在當時甚至超出孔子之上,而如此牛人的老師,不是更牛嗎?更為難能可貴的,子貢不僅眼睛向上盯著掌權的人,也向下關注弱勢群體。《呂氏春秋﹒察微》記載:「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金於府。子貢贖魯人於諸侯,來而辭不取其金。」這種等同於救命的慈善,無疑是更大的廣告。
因此,《鹽鐵論﹒貧富》說子貢:「富者交焉,貧者贍焉。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士,莫不載其德」。甚至,孔子還在世時,就有人認為子貢「賢於仲尼」(《論語﹒子張》)。
在《論語》這本惜字如金的語錄中,子貢的名字總共出現了57次,遠高孔子最愛表揚的顏回,後者僅僅只有32次,可見子貢影響之大。
孔子本人對這位富豪學生的評價也很高,《論語﹒公冶長》記載了師生之間的一次對話:「子貢問曰:‘賜(子貢自稱)也何如?’子曰:‘女(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瑚璉」,是祭祀宗廟時所用的尊貴器皿。將子貢稱為宗廟之貴器,這是來自孔老師的極高贊揚。在老師看來,這位學生不僅是富豪、學者,還可以成為政治家。而對於這件「瑚璉之器」,孔老師最為欣賞的優點,就是「達」:豁達、通達、並且不裝。「達」,的確難得,尤其當儒家在日後成為主流意識形態後,孔門中人最難做到的,就是不裝。
晚清學者王闓運曾感慨,弟子不必不如師,而孔門三千人、皆不及一子貢。吊詭的是,與復聖顏回、宗聖曾參等相比,子貢在日後的儒學中,地位並不顯著。究其原因,或許與范蠡不受後世統治者待見相似:他們都過於獨立了,不好控制,更不好提倡。
在孔子最優秀的學生中,子貢與顏回,代表的是儒學的兩大作用:子貢更長於「外王」,而顏回更注重「內聖」。 「外王」之道,雖是逐鹿問鼎之徒最為關注的,但一旦他們登堂入室之後,卻往往希望別人最好都只關心「內聖」之道——畢竟,「王」只有一個。
有錢、有能力、有思想,身為商人,卻關心政治,甚至參與政治,並且能將思考力與執行力結合一身,子貢的確是令當權者忌憚的。這樣的「端木」,絕無可能成為平衡木,豈能公開宣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