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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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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和十萬張CD住在一起嗎?

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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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人生,實在不能不以「減法」思考了。要想的不再是「我還要擁有什麼」,而是「我應該留下什麼」:不在答案裡的,便都可以捨去。

有一次和當過國際唱片公司主管的長輩聊天,他說:他家裡有十萬張CD。

我稍稍掂了掂這句話的重量:若是普通塑膠殼,每張CD厚約一公分。十萬張疊起來,幾乎是小觀音山主峰(海拔1066米)的高度,或是台北101(508米)兩倍高。他家再大,每個房間每面牆大概也都排滿CD,很可能擺了裡外兩層。每張CD平均長度算四十分鐘吧,不眠不休地聽,要連續播放七年七個月才聽得完。

然而那並非不可想像的景況,我想我懂:從小,家裡就是滿滿的書,每面牆都是書,層層疊疊,橫七豎八,總有幾萬本。父親嗜書如命,買書從不手軟,而且閱讀幅員奇廣無比:散文、小說、戲劇、傳記、史地、哲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藝術史、攝影、雕塑、繪畫、建築、碑帖、古籍善本、百科全書......,父親並不介意小朋友翻他的藏書,哪怕是一冊珂羅版精印的平安時代佛像圖譜,或是比磚頭還厚的銅版紙大畫冊。我是泡在那些書裡長大的,從不需要上圖書館。

記憶所及,父親從不丟書,這幾萬本藏書,就是他的堡壘。你不會問一個藏書的人說:這些書你都看完了嗎?會問這種問題的人,便不是真正愛書的人。就像我也絕不會問那位長輩:十萬張CD你都聽了嗎?

現在父親年紀大了,記性愈來愈差,我想他已經不大知道自己到底擁有哪些書了。但他還是時不時從書架上抽一本書出來讀,讀了幾頁便忘在一旁,過沒多久又抽一本書讀幾頁,再放下。就這樣,家裡到處攤著他讀了開頭便擱下的書。我知道,住在四壁書牆之中,他有安全感。直到現在,他若出門,隨身包包還是會帶一本書。捧書細讀的當下,他感覺充實而愉快,這就夠了。

長大有了自己的家,我並不想和十萬張CD或幾萬本書住在一起。我家也有幾面CD牆和一櫃子LP唱片,加起來三四千張,書架也有兩面牆,但我從來沒有當「收藏家」的念頭。這些年搬過幾次家,每次都下狠心大丟特丟。二手書店願意收購,還能到府收貨,協助裝箱,我們千恩萬謝。至於價錢,就不能計較了。人家願意來收,已是莫大的恩典。

上次搬家之前,我們把所有要「斷捨離」的CD和書都擺出來,廣邀朋友來挑貨,看上的就帶走。挑完才通通讓二手書店拉走,仍然裝滿了一車。最後算下來,居然把我們的搬家費賺回來了。

搬過家就知道:書是最討厭的東西,重,不值錢,又怕摔、怕潮氣、怕灰塵。其實LP唱片也不遑多讓,別看它薄薄一片,五六張就超過一公斤,同樣怕摔怕水怕灰。前些年出國旅行,總要逛逛二手唱片店買LP,十幾二十張塞在手提行李,一路小心伺候,重得要命揹回家。現在出國,偶爾還是會去逛一下,但難得買什麼了,心情更像是逛博物館。偶爾看到好貨,買回家一看:唉呀這張我已經有了!下次再逛,就更不敢亂買了。

LP如此,CD更已難得一買。我想,就和父親那幾萬本書一樣:當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擁有哪些CD的時候,就該下定決心好好清理了。曾經不只一次準備做節目,卻不知道那張專輯埋在堆積的CD山哪個角落,只好上網抓歌。擁有再多CD,又有什麼意義?

環顧滿牆滿地一輩子聽不完讀不完的CD、唱片和書本,不禁心裡有愧。接下來的人生,實在不能不以「減法」思考了。要想的不再是「我還要擁有什麼」,而是「我應該留下什麼」:不在答案裡的,便都可以捨去。

而若真能不再逃避這一題,那些CD、唱片和書本,大概也不是問題了。

(寫給《小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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