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紫啸鸫
三叠纪晚期,贵州关岭地区还陷在大洋里,一群海百合的遗骸着泥沙裹埋。早白垩世,一只小盗龙从树桠扑向地面,擦落了右腿上一片飞羽。鲁庄公七年四月,因鲁国和杞国交界处遇到陨石撞击,一个杞人开始忧虑天要落下来。万历三十年春天,李贽用剃刀割断喉咙,元神未散飘飘升空,眼前飞过一颗火流星。
可供选择的事件很多,每回我搭建他们的人生时,都会根据心情好孬选四五个,安在排头,烘托出我们有头有尾、正身处历史之中的氛围。这些事件零零碎碎,看起来毫不相干,其实都暗示了他们有一天会诞生。他们是谁?我想过很多名字,眼下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姑且称他们为某甲某乙。更近更明显的征兆也得行。打比说,某甲的母亲是在梦见太阳钻进子宫后怀的胎,某乙的老妈是在踩了个大脚印后有的身孕。
他们两个应该都会赞同,各自的生活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中止。回忆里是一个个山洞和一次次失望,不停不歇的两条腿,沿途所见的风景都模糊成了一团团云。
我观察过很多张脸,仍然没法拼凑出最贴合他们的模样,只好作罢。说一说他们的个性:某甲风趣开朗,急性,随时有一堆话要讲;某乙沉默内敛些,性子疲,但擅长回应。如此这般,磨合加上将就,两个人一路上相处融洽。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们肯定时不时闹嘴,各有各的猜想和错觉,各有坚持,甚至情愿绕远路。
他们走过好多好多转路,肯定都绝望地问过,能不能找到呢?——问自己,问对方。他们都曾经故作镇定,说没得问题,吞回叹息和不安,接倒往前走。当然,他们也都说过在下一个路口子上就要分道扬镳,各回各屋,但是身后的路杂树莽莽,野草茸茸,早就掩盖了脚迹。
时间在树颠流逝,在地面流逝,在心头流逝。希望和绝望本来尖锐,也逐渐着磨去了棱角。紧实细密的话也说得稀、说得松了,沉默像雾罩弥漫开。他们所到之处,方圆十里以内,雀鸟不再吵闹喳喳,蚊虫收敛声息,相爱的人突然间相顾无言。沉默也朝身体内部伸出触须,巴巴爬爬,缠缠绕绕,隔三差五打苞开花,散布花粉,里头尽是惊奇和疑惑。他们开始不明白为啥子总是在路上,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忍受周身是伤,好像从来没得痊愈的时候。像一场梦。你只能拥有中间那一段,梦的起点和终点难以追溯,也不须这样做。也像一条河已经流到半途,走哪里来和到哪里去都不重要,应该继续奔跑,直到干涸或者汇入大海的时候。他们应该是这样想的,继续不想过往,不停不歇地走。
终于到了那一天,在最后一个山洞深处,阳光从缝隙中射出来。他们伸手碰了碰,缝隙变宽了,侧身就能挤进去。经光一照,他们猛然间醒豁了,清清楚楚地回想起相识前各自的遇合,出发的情由。
某甲早先的生活是一包糟。他执着地模仿那些洒落豪放的人,可能气运不足,仿出了形式没有仿出情绪和结果,颜料快泼洒完了却不成一幅画。有个朋友劝诱他出门寻找新的开端,那人像风一样轻快,像树一样大方提供阴凉地,但半路抛下某甲死了。过后,一位四处浪荡的妇女在阶檐躲雨时听了他的经历,情愿和他作伴。在那个年代,妇女向来藏在屋头,一个欢喜四处奔走的健壮女人,肯定和别的女人不同。她稀里糊涂就怀了孕,和某甲无关,但他还是决定和她暂时定居下来,共同盘养娃娃。等娃娃长大些,一家人再一路出门。——他肯定想过,成了家稳当日子过久了,小娃娃会越来越多,无心再去翻山越岭。等待胎儿成形那几个月,他慢慢地背起了父亲这层皮子,心头暖融融的。稀里糊涂地,那女人又因为难产死了,他取下父亲皮,烧了茅草房又出了门。他不喜欢独自一个闷倒脑壳走,又拉扯过其他人作伴,都只同行了一小段时间。
某乙的生活算得上平顺安乐,有过妻妾儿女,很少大风大浪。尽管如此,他还是心欠欠的,很少感觉满足,所以不幸着流行思潮捕获。当年的潮流是勇敢跟随自己的心。哪怕没得风他的心也像旗子那样摇摇摆摆,好不容易才认准一个方向。必须朝那边前进,去远方,把心补完整。起先他一个人走,好几盘死里逃生,无意中又回转家乡。屋里人苦苦挽留,但认准方向过后,他变得非常坚定,收拾起珠宝银钱,悄悄咪咪又走了。好多年过后,他突然心念动摇,差点忘了咋个走路,幸喜得遇到了某甲。先前,和人闲聊时他只会浅浅淡淡讲几句,不透露自己的计划和心愿,那回也原原本本跟某甲摆出来了。他一个通夜没睡,接受了某甲的邀请,两人同行。
事事物物重新变得明晰,他们铤而走险挑选的人生小路,而今会通向更加真实的土地。生活重启,他们想要的都会在手边,不再难逢难遇。爱,会有更耀眼的爱,故事会有头有尾,问题都会有答案。他们把把细细整理好头发、衣衫,决定重新穿戴起谦和的礼仪。你先请,某甲说。不不,你年长你先,我不着急,某乙道。假巴意思推让半天,两个人都有些不耐烦,决定手扣手,一起䠍进洞天仙境里头。
哦对了,打整好仪容形象之后,他们还停了一歇,因为胸口有一股急流风快奔过,他们形容不出,但都相信那是过往经历在离开,那吗,正正经经送下行也是应该的。某甲说,今天刚好十五,月亮又圆了,再最后看一回嘛。某乙是咋个回复的喃?我一直打不定主意。在仙境门口,无论多让他们留恋的人世风景,可能也会一下子变得淡薄可厌。眼下我决定让他们转身,摸黑爬到山岩上,慢慢悠悠送行,把月亮印在眼睛里。还有,终于可以放空一下,可以好生休息。两个人时不时摆谈两句,下细听,其实听不清,有点像虫子叫,因为在人世已经没啥可说了。等到东方动,雀鸟嘈林,他们才退回山洞,走进光亮里。
喜悦,激动,大笑,痛哭流涕,如此如此,等等等等。他们木杵杵立在太阳坝,找不到恰当的反应。仙境倒是早就见惯了访客到来,照例把他们当作露水,没过好久就晒干了。
同样的阳光也在湖面落脚,当时我懵懵懂懂,蜷在水里的一枚卵中间。我已经记不得那阵如何度日,但我的大脑应该还没发育好,没有习得喜怒哀乐,从不思索,也没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不等待什么也不着急,想来日子如同风吹草原,轻轻巧巧就滑起走了。那天他们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分不清楚是哭是笑是喊是吼,时间趁机贯穿了我的身体。我再也不愿待在那儿了,这种想法差点挤爆我的头盖骨。我只得啄破蛋壳,鼓动双翼飞进半天云里。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咋个就飞出了仙境?唉,我记不得了。我在外头转耍,看新鲜,不分天日飞,在高空盘旋。我应该一直都是深紫色的,但我一直是紫啸鸫吗?起先我不晓得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也没在意过。有一回,几只紫啸鸫见我飞得漂亮,说我虽然生成有几分怪异,但可能是它们的同胞,想要和我当朋友。它们毛色深,天色阴沉的时候,好像会慢慢地吸走团转事物的色彩,但是在阳光下羽毛又会反光,那些亮蓝色的斑点好像要飞出它们的身体。我很喜欢它们,天天和它们打堆。过了些日子,飞过堰塘的时候,我突然想照下影子,一照,水里的我从头至尾巴至脚爪,成了完完全全的紫啸鸫。从那以后,我降低了飞行高度,更爱在地上跳来跳去,不再热心去追赶云朵。我开始能辨别紫啸鸫各种不同的叫声,开始馋那些喷香肥润的昆虫。先前我好像懒爱吃东西,水也只偶尔喝点。
有了身份过后,我又开始好奇自己的来历,渐渐回想起最初的事。我寻找过回乡的路,找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山洞,但没发现入口。可能仙境的门时不时要换个地方打开。很多人和很多鸟都说,仙境里头没得忧虑痛苦甚至死亡。我的家乡真的和人们的想像一样吗?那两个人,某甲和某乙,他们的构想又是如何?
成了紫啸鸫,意味着我一半是仙境生灵,一半是这个星球的生灵。自然而然,我对这个世界产生兴趣,学了些知识,开始构造某甲和某乙。伤心痛苦时,我恨他们两个唤醒了我。高兴时我感谢他们。最欢喜的那些时刻,我志气昂扬,相信他们诞生的意义就是喊我起身。那些不相干的事件,海百合、小盗龙、陨石和火流星,在铺垫我的生命。于是乎,我的心对他们充满慈悲怜悯,希望他们不仅仅是垫脚石,在寻找仙境的空闲时间里,他们也有过幸福安逸的点点滴滴。我想像过那样的时刻,想得太多太杂,不晓得选出哪些告诉你。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干脆不再继续讲。其实,我们两个很有可能来自相同的地方。你已经好久没有现身,是不是找到回去的路了?你还得不得转来?你一直是凤凰吗,还是半道变成的?我有好多年没再找过回家的路,也不太清楚自己想不想转去。
注:紫啸鸫,雀形目鸫科啸鸫属鸟儿。地栖性,常在溪边岩石或乱石丛间跳跃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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