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咔咔咔

劉藝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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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歲時的小文章。散文必須真實,從前我篤信。書寫時誠實面對自我,血淋淋的真實很嗆人。如今重讀此文,發現自己揭露了一些,又隱去一些。

我在迷宮般的心理測驗中迂迴兜轉許久,最終給自己下了判書:我的個性並不如大海坦蕩。我並不怎麽喜歡海。出生於馬來半島南端臨海的醫院,童年在東海岸聆聽東北季候風的呼嘯成長,旅居臺灣時期觀看了幾年的海港日落和瘋狗浪,似乎深深淺淺的記憶都扣印在海灘上了,可大海,終究像是坦率映現內心真實的鏡子,讓我見了就想掩面。

海開闊得令我心慌。怎麽可以如此毫無遮攔的陳列自己?過去,每當一灣海水大咧咧地平躺眼前,我都這麽揣想。

不羈的年少時期,他人平鋪直敘、不掩飾、高度熱情的情感描繪,我的反應總是由頭到脚猛起疙瘩,外加不以爲然的表情和不欲置評的態度。而今看來我仍未馴服自己的冷峻心靈。年歲正當而立,我在浩渺的人海邊際靜默而立,我與這世界的距離不遠,也不近。

大概是我的心思不够感性的緣故。又或是我潜藏的柔情總遭波濤般的剛毅淹沒。冷血動物,母親說。那是童年的一個午餐時段,我們正在海灘上樹蔭下野餐,如同往常每個寧靜無事的週末。南中國海的水平面在我的視野裡顯得乏味無趣,幾乎不曾變動。大海旁若無人地熟睡了,只有海鳥和海風來侵擾夢境時,才會不經意地皺一皺眉頭。

於是,我的眼淚就撲簌撲簌地掉下來,打在印有迪斯尼卡通圖案的半舊短褲上,打在我們一家盤腿坐著的黃底紅花漆布上。炒米粉的鮮甜香味正拼命從緊蓋的鍋子裡擠出來。忘了當時是什麽細故,讓母親如此批評我。景物在淚眼中扭曲變幻,放大又縮小。隱約有風聲輕叩耳朵。

椰樹削瘦的影子在沙灘上緩緩抖動。幾隻小螃蟹鬼鬼祟祟地穿越椰樹稀疏的葉影,再跨過椰樹幹窄窄的黑影,最後閃進白淨的沙堆去。一群金髮藍眼的外籍遊客拖著一串笑語悠悠走過,留下幾枚疑惑的眼神給我。

從小,我就努力學習隱藏自己的情感,把真實自我牢牢封鎖在黑幽幽的角落,深怕旁人窺見內心的各個大小秘密。父親經商,我日日在父親的店裡幫頭幫尾,學著看世情,看百態,爾後又遭遇巨變,現實生活環境教了我這一些,也讓我失去那一些。我不肯輕易放聲大笑,不高興時也是獨自生悶氣。唯有感到委屈時,淚水才失控而出,宛如傾瀉滯留已久的死水。

因此,我迷戀冷森森的山。山有傲氣,山不與人親近。我以爲山是自己。在山的面前沉思,彷彿在探索自己內心的最深處。正如寫詩,書寫的當下其實是觀照自身。我走入山裡,像一匹追逐頭上蘿蔔的驢,追尋自己的足跡,一圈又一圈。

如此從頭細想,便似乎有所了悟:我又何必急急逃離大海?我終究得嘗試面對大海,嘗試面對這片藍晃晃的鏡子,面對自己,面對時光之海上漂浮的記憶殘片和往事碎屑。往事並非儘是纏繞著憂傷,也有沾染快樂的時刻。童年時候在東海岸潔白沙灘度過的許多個週末下午,我們或野餐,或戲水。縱然海浪來來去去,我們仍在細軟的沙上雕塑了一座又一座的記憶城堡。我深深懷念。

那一次帶有淚水的週末野餐,我們僅僅維持了一小段的沉默,後來父親說了一個笑話,我們遂咔咔咔地笑了。

當我向友人描述童年的海風與笑聲,不忘加插一句:那是海邊的咔咔咔,不是海邊的卡夫卡。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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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藝婉月樹。現居吉隆坡。著有詩集《不是寫給你的(然而你不認為)》及《我用生命成就一首政治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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