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命 IV

戈燕青沒有那種彎彎拐拐的肚腸，她一向直率慣了，有什麼說什麼，今天聽到這麼大的一個流言，她就有點忍不住要去問她媽媽。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媽媽從來不提她們的爸爸，家裡也不曾有親朋走動，她們母女仨相依為命，直到她姊姊燕瓊車禍身亡，媽媽悲慟欲絕時，才在情緒混亂的情況下說起過去的事。那時候戈燕青才知道，媽媽是被人騙了身子生下姊姊的，而騙她的那個人不知道去了哪裡，她沒臉回去見父母，就帶著姊姊這麼過下去了。那時，戈燕青就覺得奇怪，怎麼媽媽話裡都沒有提到自己，而她那時候還小，看見媽媽瘋瘋顛顛的樣子心裡害怕，也顧不得問，心裡就合理的認為，爸爸是在媽媽懷上她之後才走的。現在回想起來確實疑影重重，使得她一顆心懸在那裡沒著沒落的，急著想當面問問媽媽，到底春霞說的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姊姊死了以後，媽媽就變得有點恍惚，有一次在瓦斯爐上燒開水燒到忘了，引起火災，所幸撲滅得早，沒有蔓延到鄰居，但家裡許多東西都被燒掉了，包括以前所有的相片。後來媽媽再也不用火，家裡不管煮什麼都用電鍋，不然就去外面買回來吃。

媽媽的這個精神恍惚的病，年紀愈大愈嚴重，時好時壞。婚後戈燕青跟婆婆不合，一心想接媽媽過來同住，然而媽媽堅持獨居，後來又決定把房子賣掉去住療養院，戈燕青攔也攔不住，每次說每次母女倆就鬧得不愉快，後來還是李和堃託朋友找到一家燕青也覺得不錯的療養院，就勉強順了媽媽的意思。

那天，戈燕青送春霞回去後，再沒心思回公司上班，於是打電話把整天假都請了，心急火燎的跑去療養院找媽媽，想當面問個清楚，沒想到媽媽卻神色恍惚地望著她，叫她燕瓊，拉著她的手，顛顛倒倒的說著以前的事。戈燕青問不出什麼來，只能望著媽媽直嘆氣。

然而不知怎麼的，這麼震撼人心的事，戈燕青卻沒有對李和堃講，或許是因為對她來說太不可思議，她抗拒去相信，同時又覺得像俗爛的電視劇，開不了口，想想還是先弄清楚了再說。

過了兩天，戈燕青又跑了一趟療養院，媽媽的精神好了許多，而她沉澱了這兩日，情緒也冷靜了不少，問的時候就多了幾分小心。那日天氣晴朗，燕青帶媽媽出去曬曬太陽，母女倆手握著手坐在花架下，陽光透過葉子的縫隙灑在她們身上。

「媽，」戈燕青看著媽媽的側臉，彷彿漫不經心地說，「我覺得我好像不是妳親生的。」

聽到她這麼說，媽媽的表情凝結了一瞬，又沒事般地笑了笑，低著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說：「不是我生的是誰生的？」然後嘆了口氣，望向遠處。

「我當然希望我是媽親生的，但如果不是，妳願意跟我說實話嗎？」

媽媽停了一會兒，這才緩緩轉過臉來，面色平靜地看著她，眼裡卻裝著許多說不清楚的波瀾，在那兒洶湧地衝突著。然後她移開目光，沉默地凝視遠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妳不知道當然是比較好的，但是我也瞭解妳的脾氣，不從我這裡問出來，也會從別人那裡問出來。」媽媽頓了一頓，深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當初，我雖然知道這件事情再怎麼隱祕，也很難瞞得住所有人，但是為了妳姊姊——」媽媽轉臉看了她一眼，眼中盡是哀悽，「是的，妳姊姊其實是妳的親媽，為了燕瓊，我不得不這麼做。」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燕青還是幾乎掌不住，淚水不由自主的從眼中溢出，如拋沙似地灑下來，她卻奇怪的沒有過分激烈的感覺，好像分裂成兩個人，心裡的那個她冷冷地看著外面的那個她在掉眼淚。

「那年她才十三歲，比我生她的時候還小，」媽媽（或者應該叫外婆）的眼淚一定都乾了，她連眼眶都沒有紅，好像在說別人家的事。「我生氣，心疼，懊悔，甚至害怕，但還是得面對現實。」

「為什麼不拿掉我？」

媽媽——燕青在心裡還是認她做媽，她的生母已經死了，如果現在改口叫外婆，她在這個世界上就如同孤兒——她震驚地直視燕青，「怎麼可以？！說什麼也要把妳生下來，再怎麼說都是一條生命……」

戈燕青知道她這是白問，記憶中的媽媽（外婆）是個極其虔誠的佛教徒，雖然平日裡只在家中唸唸經書，卻也長年吃素禮佛，沒有一日間斷，拿掉孩子等於毁滅她的信仰。

「那麼我的爸爸呢？妳知道我爸爸是誰嗎？」

媽媽像有點不耐煩的搖搖頭，彷彿想把過去的不幸也一併搖走，「不知道，燕瓊她一直不肯說——好了，我累了，妳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