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觀光:迪士尼的小小世界】
[水巷葦編]不少學者皆視迪士尼樂園為模型,賴以管窺現代人的生活態度。地理學家布芮(Sylvie Brunel)曾撰《迪士尼樂園化的行星》(La planète disneylandisée)一書,二零零六年出版,集中分析迪士尼樂園的經營手法如何輻射至整顆行星的一切旅遊景點,並提倡「責任旅遊」(le tourisme responsable)。我手邊未有這本書。恰好二零一二年時,他又以〈迪士尼樂園化的行星?〉(La planète disneylandisée ?)為題,登過期刊論文,我猜可作全書之提綱。
何謂「迪士尼樂園化」(disneylandisation)?當然不限於指擴散迪士尼樂園至世界各地,而更指應用迪士尼樂園的經營手法,至開發其他形形色色的旅遊景點。那是怎樣的經營手法呢?布芮認為經營迪士尼樂園的關鍵,就在誘發人渴望某處、保證人得到某種情緒的能耐。(La clé de la disneylandisation réside dans la capacité à susciter l’envie du lieu, à garantir une émotion.)而由於無限複製主題樂園實在太貴,旅遊業就成功使出妙策,即擺脫主題樂園的藩籬,改令偌大土地搖身一變,化為主題樂園的本體,若點石成金。「迪士尼樂園化」一處地方,即祭出一處地方的特色,誇張之,渲染之,粉飾做賣點。簡言之,迪士尼樂園化即意味替世界改頭換面。(La disneylandisation consiste à transformer le monde en décor.)
這現象值得苛責嗎?布芮斷然說不,他甚至認為旅遊業實屬人類之福音。誰有閒暇及餘裕去旅行呢?旅遊業之所以蓬勃,實有賴中產階級之興起。長久以往,唯有少數精英方有機會遠遊。如十八世紀時的英國貴族青年,就好以巡遊歐洲來當成人禮,此習俗亦即「tourisme」一語的由來。自一九五零年代起,隨住有薪假出現、航空變得親民,以及打工和退休的族群漸增,旅遊也就成行成市了,不啻一場革命。
換言之,旅遊業發達可謂象徵人類生活的進步。想當然爾,這種革命也會導生許多混賬的事,如填平海岸線、垃圾堆積如山、過度消耗食水、交通擠塞、污染等等。故許多人又敵視旅遊業,視之為滋擾,覺得遊客簡直洗劫了地方,在窮鄉僻壤強施別處的生活標準,又於神聖的場所展露愚昧。愛護環境之士,自然更要怪罪遊客催谷溫室效應,滅我行星。
話雖如此,布芮再三肯定旅遊業的功德。說來令人訝異,除反映貧富差距縮窄外,旅遊業更有助保育地方風俗。若無旅遊業,他說,澳洲原住民就無從恢復昔日尊嚴,大堡礁會慘遭炸毀,聖母院也會在法國大革命時就夷為白地,哥斯達黎加不會變成中美洲的瑞士。
世界尚未改頭換面之時,旅行的門尷自然甚高,許多地方凡夫一生都無緣踏足。故所謂迪士尼樂園化,首先即意味民主化,令地方上的勝貌與眾共享。(la disneylandisation est d’abord et avant tout une démocratisation : elle met le merveilleux à portée de tous.)同時亦予人動力去認識及開發一處地方,有助突出其強項。布芮稱許迪士尼樂園化,認為這種經營手法有效消弭兩種期許的衝突。有遊客期許觀賞地方真實的一面,有土著期許步入現代生活。而迪士尼樂園化的結果,是創造一個「比原貌更真實」的地方。(La disneylandisation résout ainsi le malentendu entre l’aspiration à l’authenticité des touristes et l’aspiration à la modernité des autochtones en recréant une authenticité plus vraie que nature.)
此外,旅遊業會促使土地開放,令窮鄉僻壤亦有財力鋪路起樓,保障食水供應。伴隨人流,各式服務又會應運而生,有利當地人就業,不必客走他鄉以謀生。
但有利亦必有弊。旅遊業一旦染指,土著或因地價飆升而迫遷,或通通淪為滿足遊客的雜役,或有大鱷汲汲收購文物古蹟,撥為私產。
有鑒及此,布芮認為單靠迪士尼樂園化,無法一勞永逸紓解地方貧困,除非配以「責任旅遊」理念。聽似玄奧,其實不過指綜合考慮遊客及當地需求,以及兼顧短期與長期效益。旅遊景點有如生態系統,本身不是壞事,只是不宜殺鷄取卵,當想辦法維護,使其持續,使其恆久。
也許畢竟是地理學家,布芮分析旅遊,會更關心如何影響到生態環境與原始部落,未必一一符應香港現況。這篇論文也未仔細羅列迪士尼樂園的經營特點。但比喻這顆改頭換面過後的行星做「小小世界」,我認為貼切不過。旅遊業確實令時空大大壓縮,地上已近乎無險可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