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游记,但我想不出标题啦。
在东京的时候,有一天跟着朋友踏上了成田空港之旅。去之前我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在中文世界里最出名的报道是华西都市报的“日本最牛钉子户”。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当时的内阁政府决定在三里塚、芝山地区修建一个新的国际机场,在此之前,政府原本选定了另外一块地,但遭到当地居民的强烈反对,于是新的选址落在三里塚和芝山。据说一是因为那里原本有一块皇家用地,可以迅速转为国有土地开始机场建设,二是因为当时政府判断,三里塚、芝山地區的农民大多数是战后迁过来开垦的,还没有在这里扎根,给点钱就能打发。但没想到的是,政府的判断完全错误,这些人根本不想再搬走找新的家园,于是反对成田机场扩建的斗争一直到今天还在持续。
我们开车一路向东走,成田机场距离东京市区有一两个小时的距离。司机是宫下先生,一个胖胖和蔼的中年男人,他在1985年到1995年间一直作为支援者和反对派代表居住在三里冢。在车上,他跟我们讲了持续斗争的几十年间的一系列事情,其中最为激烈的有1971年,在东峰十字路口,机动队和反对者们产生冲突,造成三名防暴警察死亡(事后被逮捕的反对青年们都无罪释放了)。宫下先生带我们开车经过那个路口,说这里有机动队员的墓碑,如今的防暴警察路过都要下车鞠躬,还会说“我们绝对不会输给那些左翼的家伙”之类的话。另一则很激烈的行动发生在1978年,为了阻止机场开业,反对者们直接占领了机场控制塔。说激烈,是因为这些事情在我们听来都太不可思议了。完全没有想象的空间。
我们的旅途是从东峰神社正式开始的,陪同的日本朋友说,神社是用来举行各种祭祀典礼和村里开会议事的地点,有神社就意味着当地的村民已经决定在这里安家生活,而不是像政府以为的那样,给点钱就会搬走。因为机场的修建,这个神社几乎就在机场里面,飞机降落的时候,距离神社就只有15-30米高。工作日,飞机降落得非常频繁。在神社门口有一个水池,宫下先生说这是机动队用于高压水枪冲人的,但是里面的水只够支撑水枪三分钟,所以反对派的朋友们说,“只要我们坚持三分钟,机动队就拿我们没办法啦。”
接着我们去了一个蒜头工厂(到了之后发现工厂做的其实是藠头不是蒜头)。非常意外地在工厂遇到他们的总经理,一个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年轻的时候是记者,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和同学一起去了中国的农村参观,当时中日还没有邦交,这趟旅程是非常幸运又努力地在一些人士的帮助下成行的。当时中国正在上山下乡,他回到日本之后,把自己“下放”到了三里冢地区,一直从事农业生产至今。我实在太好奇他在中国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做了一个影响之后整个人生的决定。但我现在已经忘了他当时是如何回答我的问题的,也许大意是战后他和他的同学们也非常迷茫,和当时的时代情绪也有很大的关系。
后来我们一路穿行,路过东峰十字路口,路过漂亮的田地,到一个无人的山林间,下车还喝了路边的山泉水,我还在感叹这里实在太美丽的时候,宫下先生说,这一块地现在没有人住了,是因为马上要新建新的基础跑道,将来建起来,还会有十来个像这样的村庄消失。
喝完山泉水,车子继续开,和一辆防暴队巡逻车迎面相遇。我们问宫下先生,那些防暴警察认不认识你,他说如果是年纪长一点的警察肯定认识他,可能还会在监视器里说“刚刚宫下那个家伙过去了”。当然这些讲出来是玩笑话。
我们又穿过山林和隧道,去到了一个团结小屋。机场不断的扩间,这间小屋作为反对者的私产被保留下来,进门的路上立了一块牌子,“私产,禁止进入”之类的。通往小屋的路是反对者们要求政府和机场给他们修的,这是他们的权利,要有一条路回自己的家。尽管这个家完完全全在这个著名的国际机场的中心。可惜我当时没有打开手机定位,不然我会看到我自己正位于机场内部,后来我们离开东京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登机的时候再次看见了这个小屋,它好近,它就长在这里,像机场里面破土而出的竹笋,只是被一块铁丝网围起来。
当年宫下先生就是在这里住了十年。小屋是1986年建立的,当时是用于监视机场的扩建施工。反对者们搭建了一座钢铁的塔楼,30米喔!一直到2017年,出于安全考虑,塔楼的顶部被拆除,留下来15米的塔底。但15米还是很高,我们爬上15米高的地方,一下子就和铁丝网外,机场执勤塔上的工作人员对上了目光,我第一次站得比执勤队伍的人还要高,而且几乎高一倍,我完全地俯视那个执勤员,看见他拿着本子正在记录我们一行人的情况。但我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当时可能有些兴奋,以至于我就是在那个小屋那儿无所顾忌地吃了生的竹笋,然后中了毒。)
然后我们又去了另外一个团结小屋,那个小屋里保存着非常多当年抗争的照片和工具。小屋曾经被大火烧毁,但人们一天之内就重建了它。这也很不可思议,让我们这些只会在网上发发脾气的人意识到我们根本不会建房子,也不会种地。这个小屋所在地已经被规划为第三跑道扩建项目的滑行道,目前正在打官司,机场公司要求反对者们腾出这块地,今年1月和4月已经开了庭,7月份即将进行口头辩论。
最后一个团结小屋也很棒,叫木之根旅社。我们在那里发现了香港菜园村拆迁的抗议横幅,还找到了一些支持中国民主化刻字的砖,那些砖据说是当年建房子子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砖上写了字,再送去烧,也有人在砖上画下了自己的小猫。这些应该都跟三里冢斗争中的国际联动有关系。
那里有一个游泳池,有一年这里的人们觉得应该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于是把游泳池开放给附近的居民和小孩,最近几年也有一些乐队来这里演出,观众来了,也许会了解斗争的历史,也许不会。宫下先生很骄傲的跟我们介绍说,在木之根旅社上,他们有一个斗争策略,是让800个人共同持有了这块地,这大大增加了机场公司的拆迁谈判难度。但斗争了几十年,有些持有人已经去世了,他们去世之后也许没有跟孩子交代清楚,机场公司趁机去跟小孩们说,这个地我们要收回,有些小孩就签了字。于是现在,这个小屋所在的土地,有5/800是机场的。
这里也有一个瞭望塔,爬上去,机场一览无余。尽管我毫无道理地站在反对派的朋友们这边,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夸张,他们完全占领了各种要塞,我相信他们绝对有能力让机场瘫痪。我会这么想很正常,因为从小到大机场在我们的教育里就是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地方。但一个同行的姐说,自从她去过一些反美军基地的活动,离那些军事基地很近之后,就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我们中间还路过了机场公司为搬迁准备的地和房子,老实讲那非常精美。我其实很想问为什么他们这么多年坚持不搬走,继续做斗争。我们也聊到,在中国,拆迁几乎就是一件喜事,盼不得高铁修到老家,要把我们搬走,因为农村的地和房子实在不值钱,当农民的生活也没什么盼头。
但我确实不怎么问得出口这个问题。我们在弄清楚机场问题的过程中,另一条线是看当地的人是如何进行农业生产的,例如最开始的蒜头工厂,其实是一直在践行有机农业的地方(也鼓励年轻人来)。我们还去了一户爷爷家,他家的地里已经没有在种东西了,因为年纪太大了,妻子身体又不好,实在没有精力照顾田地。这个爷爷是反对同盟的代表,在今年1月开庭的口头辩论中,他说现在在田间耕作就能感受到自然在变化,去年有几个月不下雨,一下雨就是惊人的大暴雨,“在全世界人类的生存都岌岌可危的时候……却还要把机场越建越大。把山谷和稻田填平,用混凝土浇筑起来……”
他们坚持的东西到底是对的吗?或者说是主流的声音吗?我不知道,我猜想当地也许还有别的声音,因为确实有很多人接受了机场的补偿,搬去了新房子。肯定也会有人认为机场会带来更好的经济效益和就业机会吧。但我们聊天快结束的时候,宫下先生说,斗争到现在,如果说有什么意义,就是让政府和大公司在成田机场问题之后,再面对类似的问题的时候,知道自己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在跟普通人打交道的时候时候会更注意协商的方式,而不是强行推进。当然这不是原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