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寓言和你我的蝇营狗苟|《屡次想起的人》读书笔记
认识沈大成是在《随机波动》的播客里,她当过两次嘉宾,一次是和葛宇路一起,一次是她自己。和葛宇路那次,她的短篇小说集《小行星掉在下午》刚参加完“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入选了最后的五强决选名单。那是2020年,最后获得头奖的是双雪涛的《猎人》。
这些细节当然不是我当时就记住的,而是刚刚回头去查到的。当时一边跑步一边听播客,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哪里能记得住许多。怪不得人家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而不说耳朵是心灵的窗口呢(没有看不起耳朵的意思)。同一本书,听书和看书,能吸收到的东西差别可是太大了。
第二次听她的播客,应该是几个月前。我仍然没能记得她讲的书名,但我强化了对这个人的印象,她年龄和我相当,讲话不急不徐,经常会来些小幽默,写东西以现代社会的各行各业为灵感,加入自己的代码,修改某个参数,使之改头换面,天马行空,最终以寓言般的面目喻世。
于是不久以后,我在kindle上搜“沈大成”,买下了《屡次想起的人》。这也是一部“宝珀理想国”文学奖五强作品,那是2018年这个奖项的首届。同年,收录了《刺杀小说家》的双雪涛的另一本短篇集《飞行家》,也晋级了五强。
三年来俩人同时有两部作品入选五强,算得上中国青年作家里的扛把子们了。是的,这个奖项就是针对45岁以下的青年作家的。我觉得特别好,多年以来,中国主流阅读取向要么是外国文学,要么是那些老一辈的伤痕文学,宏大叙事,他们也许真的都很好看,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散发出很多陈腐气息,和当下的中国人,中国人的状态越来越远。所以,我顺便推荐,喜欢阅读的中国人,愿意了解中国更深层当下的外国人,都可以关注一下这个奖项,这里的很多作家和作品,都没那么有名,但更年轻,更有想像力,也更有现实指向。
东拉西扯了半天,还没说到主题。今天本来想写的,是一篇读书笔记,即上面提到的《屡次想起的人》。
这本书体量不大,只有十五个短篇,每篇大概二十分钟的阅读时间,很适合碎片时间。起床后等咖啡时,跑完步洗完澡只想瘫在躺椅里时,都能刚好读完一篇。然后掩卷深思,心想,啊,怎么又在说我!
在《口袋人》里,沈大成虚构了一种人类,像袋鼠一样,身上长有很多口袋。不知道是口袋造成的便利让他们中的很多人惯于顺手牵羊,还是因为顺手牵羊的习惯让他们进化出了口袋,总之,他们被归为异类,人们叫他们“小偷种族”。小偷总是遭人痛恨,因此后来口袋人被清算。沈大成写道:
从那个时代活过来的人一定记得,在庞大的财力和警力的双重支持下,搜捕运动大张旗鼓地展开了。巡警和暗哨遍布城市乡野,数不清的便衣混迹到人们身边,奖励举报人的奖金发出千千万万……那时,人们但凡要把手放到胸口或是上臂内侧时,都会万分小心。
……
大清算运动致使口袋人的偷盗集团或被剿灭,或被打击得四分五裂,再也无法恢复元气。没有案底只有嫌疑的口袋人,被登记到国家安全系统数据库,终其一生受到严密监管。
在《折叠国》里,沈大成又虚构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因为面积狭小,空间有限,鼓励折叠。各行各业的设计师们,以自己设计的产品能被无限折叠为最高追求。他们在折叠方面,确实也达成了很高的成就,沈大成写道:
到此为止,社会危机其实解除了,不需要进一步折,一切也过得去了。但是,劲吹的折叠风从那时到现在,并未休止。折叠既是每个公民的义务,也是爱好,是使命,更是趣味。为了爱好和趣味,哪怕无须反复折叠的东西,他们也愿意花时间精力尝试叠得比别人小,折的次数比别人多。
这一篇里让作者想起的人,便是一位来自折叠国的瑜伽老师宋的一次瑜伽演示,沈大成写她:宋把背往后折,上半身由鼻尖领导转半个圈,最后从分开的两脚间穿过。她又趴在地上,脚从背后架过肩膀,双臂环抱成小腿。她再把四肢和躯干打成一个大包袱,裹成全身,仅有头露在外面,这一幕静止了片刻,密不透风的包袱松开了些,她那颗秀气的头猛地一缩,包袱重新合上,收得更小。宋变成了一团包袱状的不明物体。……宋不再变化身形,有一会儿我怀疑她再也不想打开了,谁得上前去提供帮助,蹲下来,剥橘子一样剥开那样物体,问她到底在干什么、想什么。
从沈大成的小说里找隐喻是非常有快感的,但这其实也是种无可奈何。那天朋友跟我分享一句话,大意是在当下的中国,想要搞文学创作,只能采用类似寓言的方式。她深以为然,我自然也在电脑这头频频点头加叹息。能好好说话,谁愿意阴阳怪气啊你说是不是?
寓言从文学上来讲虽然更高级,然而,从传播以及向社会喊话的功能上来说,它同时也提高了阅读门槛。在豆瓣读书的《屡次想起的人》这个条目下,只有几百条评论,很多人可能冲着“诡谲”这个宣传词而来,读完了又觉得故事不够丰满。然而,假如你摆脱掉对文学作品“故事性”的追求,喜欢那种灵感的火花、巧思,关注那些看似冗长的描写和叙述背后隐藏的人物内心潜流,尤其是如果你还为自由和理想苦苦求索而不可得的话,读沈大成的书,便会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屡次想起的人》也并非全是寓言式的故事,也有些只是单纯讲一个职业人的状态。
开篇的《阁楼小说家》,写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小说家,那是一种极致的职业状态,像是《霸王别姬》里因戏成痴的程蝶衣。《空房间》写码农,或者说写都市白领,他们是城市这架巨大机器上的无数个螺丝钉,他们无处不在,却又无人问津。
《屡次想起的人》是我读的第一本沈大成,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用读书的方式直播读完整本的小说。直播当然经营惨淡,本来就没多少人读书,看人读书就更不着四六。但我想,就跟我写的每篇文章、每条微博、每个嘟嘟一样,不求和名人比影响力,但只要有一个人看到,有一个人喜欢,因此在一个人的心湖投下波澜,它对我便是有意义的。甚至于,没人喜欢,我自己喜欢,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是的,毕竟理想上,我是个人主义者。
希望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