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月亮圆还是不圆
我问候:“中秋佳节,祝您阖家幸福、安康,享受一个轻松的双节假期。”
老师答:“悄悄问一句,外国学成了,会回国效力吧?”
也不知道是多少次碰到这样的问题了。可能是因为今年中秋和国庆正好撞了日子,两种感情都叠在一块了,才有意无意提了这么一口吧。我对这个问题向来看得开,照直了回答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所认为的学术工作,只要能推进学界的研究,促进大众的理解,就已经尽力最大的本分,至于身在何处、雇主是谁,是个次要的问题。如果硬要排顺序,是“小而言之为国家,大而言之为学术”。
但我还是在意这个问题的。自己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和立场,自然觉得无需多言,不过每当有人挑起这个问题,无疑是逼着我再自证一次,稍微一着急,还要给他人说明一遍,费了气力不说,还反过来强化其中的矛盾,让我再坚定一些。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给谁效力?效什么力?一定要回国才能效力?凭什么外国的东西就能拿回国效力?这背后是“国家”“身份”和“忠诚”的问题,其间不存在因果和等同,当然也不存在必然的对立。
试图勾连起“责任”“政治”等概念时,比较惯用“国家”,但要是意欲呼唤“身份”“归属”等情感时,多半是用“祖国”。“祖国”一词并不比“国家”清楚明晰,尤其是在国内用“祖国”二字时,更觉得含混:为什么就非得要个“祖”字呢?“祖”和“家”表达的社会组织和秩序是很相似的,放在传统中国的语境中,这两者几乎等同,祭祖是明确家族谱系和人伦秩序的核心程序之一,而孝敬长辈则是祭祖的当下活人版。当这两个概念和“国”放在一起,就承载了中国民族国家化的历史,随便一算,就是大半个世纪。“民族-国家”的后半部分对应的是 “国”,前半部分对应的是“家”或“祖”。这里起码有两个难题,其一是如何把“家”或“祖”转化为超家族的共同体;其二是如何划定出一个边界清晰的“国”。事实是,从五族共和到炎黄子孙再到中华民族,“祖国”走进了我们的日常语言,问题也留下了一大堆。
要回答“回国效力”这样的问题,还得回答“外国”是什么。从单一国籍的角度上说,“外国”就是所持国籍以外的国家。如果是有多重国籍,“外国”一词的适用性也得打个问号。无论如何,“外国”应该是个复数词,是指很多个国家,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外国”等于欧美,更局限一些是“美国”,甚至不过是“白人群体”。我一直觉得这样的心理根植在“受难者心态”中,是屈辱史教育的必然结果,也是“复兴”和“崛起”的必然前提。但“外国”同时作为一个活着的概念,它还被加上了一套等级和阶级的外衣。近两年的时局让人感觉到了西方的“祛魅”,不仅美国总统被冠以“川宝”和“懂王”成为大家调侃娱乐的对象,还把中国的抗疫政策俨然当成西方国家的绝对标准。其实,中国长久以来也是西方“加魅”的推手之一,而且这一进程并没有停止:过去有“超英赶美”,现在有“高贵伦敦腔精品课程”、“一个月成就纯正美音”和“法国餐桌礼仪大师课”,具体到开篇的问题,就是“外国学成”这一假设。有的人的辫子长在头上,“诸君的辫子长在心里”。
“外国的月亮也不一定圆”,意思是妥帖的,但人老是在两极里摇摆——要么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要么是“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这又何必呢?不如趁着中秋节多出去看几眼:
我感叹:“今日中秋節ですから、イギリスに月見の習慣じゃなくても、月の顔もよく楽しみにしていますね~”
老师答:“月も太陽も雲に隠れていませんか?さすがイギリスですね…”
2020.10.1, 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