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行记· 12、思维定势这把锤子 (包容性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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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精神病人和精神科医师的笑话有很多,以下两个并列起来看会更有意思。

其一:某患者坚定地相信自己是个死人,一番好说歹说之后终于承认,死人是不会流血的。医生大喜,马上找来针头刺破他的手指,于是这兄弟盯着自己的指尖,用布鲁斯威利在电影“灵异第六感”结尾谜底揭晓时那种难以置信的眼光凝视良久,最后喃喃自语道:原来死人也是会流血的啊!

其二:关于精神科医生最大的秘密是,在你走进其办公室的那一瞬间,他其实就已经确诊你是啥病症了。方法很简单——来得早的是焦虑症,来得晚的是迫害妄想症,至于来得不早不晚的,那是强迫症。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就把其他所有说不清的都叫“XX综合症”,实在不行还有一招绝的:表现过于完美本身也是一种病症!

在这两个笑话里,最神经兮兮的精神病人和最以理性自居的精神科医师,其实基本思路都差不多——当你脑子里只有一种思维范式,任何现象都会成为本方立场的佐证,所谓“体系之内自圆其说”或者叫“自洽”,实在不是很难的事情。以死人的眼光看世界,任何事情都能证明自己跟活人不一样,就算流血这种不可理喻的“例外”,也只是丰富了对死人之性状的认识;以精神科医师的眼光看他人,任何表现都能验证其不正常,就算说不清问题到底在哪儿,也一样可以用“综合症”这种箩筐式定义安心地把各种疑难封存起来。套用马斯洛经常使用的一个类比:如果你的工具箱里只有锤子,看任何东西都会像是钉子。

其实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先是想要砸东西,所以看什么都像锤子,直到其中有一类用起来最顺手的得以定型,成为我们口中所谓“锤子”的那种物件。需求催生行动,行动显现优劣,而优胜劣汰物竞天择最终筛选出合适的工具,这本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不过就我们的日常经验而言,这种自然状态只是个理想,因为思想工具一旦成形,反过来又会成为思维的定势,以至于管你想不想砸东西,只要手里攥着锤子,就很容易从“能怎样”过渡到“是什么”,产生出随便找个东西来敲打敲打的欲望。民谚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实在是对这种现象最为犀利的概括。

那么,如果一个人手里拿着锤子,以至于看一切都是钉子;另一个人手里拿着菜刀,以至于看一切都是瓜果,他们应该如何对话?如果想到了这一层,恭喜你,因为这已经触及到科学哲学最核心的问题。

不管是精神病人还是精神病学家,只要是人就有思想,只要有思想就有范式,只要有范式就有体系,只要有体系就能自圆其说。而在两个都能自圆其说的体系间做出取舍,标准就应该是优劣而非对错。按照拉卡托斯在《科学研究纲领方法论》中的说法,任何理论都有一个不可动摇的“硬核”,硬核外则是由辅助性假说组成的,可以灵活处理的“保护带”。后者总能捣腾出一大套让人眼花缭乱的说法(比如算命不灵怪你心不诚,风水不准说你命格不对),以保证前者不会被经验事实驳倒。所以理论的竞争并不是把“坚果”(待检验的理论)放在“砧子”(无争议的知识背景)上用“锤子”(已接受的陈述)敲打,而是不同学说体系在“进步性”上的比较。简言之,能产生更多预测、带来更多启示的理论就是进步的,而把更多精力用在自我辩护上的理论就是退步的。这有点像成本核算——收益(预测现象)大于成本(自我辩护)的才是好理论。

就此而言,虽说人嘴两张皮,咋说咋有理,但此理与彼理总有好坏的分别。很多说法之所以不对,并不是因为不能自圆其说,而恰恰是由于太能自圆其说而无暇他顾。因此,遇到种种奇谈怪论,恰当的做法不是直斥其错误,而是彰显其无聊——你想证明他是错的,他就有无数种方式证明自己并没有错,但他的义务其实并不是证明自己没错,而是要证明自己更有效也更有益。明白这一点,才不会被那些似是而非的伪科学给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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