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涵泳天真 一棵仙人掌
天气阴晴不定,前天还下了一阵冰雹,躲进车里避雨,什么也不做,心里有一把攒得很密的声音,一些吵闹的小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谷雨过后就是夏天了吗。但实际上却是第一次不那么期待夏天,问得这样仓促,这样小心翼翼,其实心里话是,谷雨过后,春天就要离我而去了吗。
这段时间打车出门,经常听到车内响起一段相同的广播,大意是春季容易感到疲乏无力,提醒司机与乘客要记得时常开窗通风,保证安全出行。这段广播让我印象深刻,每次上车都会不自觉开始等待,那个声音如约传来,然后身体因此松懈下来,瘫软了靠在座椅后背,兴奋地按下车窗,让风吹进来,人目不转睛地,想要好好看看这个让人陷入昏睡的四月。
今天去和顺拍摄,整好是在正午时出发,日头最高的时候,持续了很久的那种疲乏感更强烈了,软绵绵的,但又觉得是春天该有的光景。
我之前就写过和顺,这算是这座城市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在情感上将它当成是家、当作故乡,莫名奇妙、也理所应当地依恋这个地方。
开车出城,从山下经过,幻觉般冷得打颤,但远远地看见成片辽阔的田野,又是春天。油菜花谢了,但仍剩下大片的青黄,过渡青空、远山和镜子般澄澈透亮的水田。
我们的目的地顺着田野延伸,过了红绿灯径直往前走,好像田野尽头就是和顺。但我暗暗想,还不用走那样远,那是游客的朝圣地,对于我来说,只需要在加油站右拐,就到了阿姨的家,也是我的家。但我今天要“过家门而不入”,直直往景区去了。但不管哪里,都是和顺,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让人回想起来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
“和顺”,这个名字就像是一只锚,不管是回忆还是谈论,都要先将它抛出,然后才能顺利串联到冬天村口的年枣树、春天的油菜花与麦田、夏天的雨季与荷花,秋天是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但我这样爱它,希望它到了秋天也能明白,到了秋天也能记得我。
我们停了车,沿着主道往大门走,两边的田里原先种了草莓,到这时节错过就没有了,等到来年才有机会去摘。和顺是被火山包围的地方,中间平坦开阔,田野里飞着白鹭,翅膀洁白,偶尔遇见一整张的,内心震撼,感觉这个小家伙比你想象的还要大,那是足以遮天蔽日的一对翅膀。
每次只走到这里,我都会想起小时候背的很多古诗,很拥挤,一下子齐齐冒了出来,不知道先形容哪一个场景才好。“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样想还好,兀自拥挤的诗句,只在寂寞的内心消化,要是一股脑全背给同行的人听,大概是很可笑的场景。那又是谁的和顺呢,诗人大概都没来过和顺,我们只能在对于“美”的想象这一点殊途同归,天涯共此时了。
大概所有旅游城市都一样,疫情后没有游客进来,景区的境况跌至谷底。但我感觉和顺似乎有所不同,因为人们就住在这里,早在游客到来之前,就已经这样生活了几百年。游客来或不来,他们都要继续过日子。日复一日,麦子照样生长,油菜籽再过一阵就可以收了,也许换两头小猪回来养,等小猪长大了,又是一年过去,年复一年。
和顺大门前流着一条河,河上架着两座桥,名字也十分贴切,叫作“双虹”。从前没有车水马龙的烦恼,现在一座桥只能让人经过,另一座保留,可以骑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经过,再大一点的车便不能了,为了保护桥本身。
周围绿树成荫,在桥上看河,水鸟掠过河面,张开洁白的翅膀,在一片花红柳绿中,不注意到都难。柳树上寄生着兰草,冬天看到的时候,我还在担心,树会不会快要死掉了。没想到春天再来,看到如此生机勃发的景象,它们就像是好朋友一样相互扶持、共同生长,这条河、这个地方就是它们的家。湿闷的时候会有凉爽的清风吹来,叶子哗啦啦啦地响,引来鸟儿歌唱;雨水也多,因为这里有一个无比漫长的雨季,成串落下,树木大概不会有饥渴的时节。
我最喜欢站在桥上,感觉怎么样都看不够。又想起阿姨告诉我,她小时候上学便乘竹筏经过这条河,顺流直下,到了这座桥下面,几个同伴便开始兴奋起来,跃跃欲试,准备跳上那棵卧倒在河面上的树,然后再赶着趟跳回竹筏上,顺河继续漂流。很巧的是,这条河确实叫作“顺河”,也许既有“和顺”的“顺”,也有“顺河而居”的意思。
桥上、路边都有挑着篮子卖松花糕的,齐整可爱的小方块,都放在荷叶上,走近了便有淡淡的香气。我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了,但现在描述起来,脑子里有好几种糕点可比拟,大约外表像桂花糕,因为有一层金黄,入口即化则像云片糕。
一进门便是图书馆,破天荒地迎来了第一个旅游团,导游站在图书馆下面,举着喇叭背出成串的导游词,告诉游客当地人有多重视读书,我反而感到索然无味。但我很喜欢图书馆里的一些角落,门口的花架,石桌,哪怕是站在栏杆前都可以读书,放下书,又能看到远山、田野,散落各处的房屋,石板上的行人,树下乘凉的老人三三两两。进了门,便是一个大花园,树木遮天蔽日,矮灌木热闹又拥挤,如果要替最里面的盆栽浇水,大约要委屈一点从树底下钻过去了。院子里有梅子树,或者是李子树,已经结了果,树上照样寄生着兰草、石斛,黄色的一丛,紫色的一片,像是长在树木身上的项链。我从前看到有人在花园中晒着太阳看书、睡午觉,感觉这才是图书馆本身。
沿着一道斜坡往上走,看到路边的几棵梅子树硕果累累,后来到一位卖茶叶的朋友家歇脚,女主人端出一盘晶莹的苦梅子来,我哑然失笑,这下不必特意去“偷”路边的梅子了。她也笑着说,只要长在路边的,都可以摘。我的同事很爱吃苦梅子,之前开车去水库,他眼尖瞧见路边的青果子,甚至想停下车去摘一些,但是走近了才发现是樱桃。
好像最高处便是艾思奇故居了,谁会爬这样陡的坡住在这里,但真正到达门口,将元龙阁的景色尽收眼底,才明白住在这里的妙处。竹林像是随便长的,没有什么规则。我站在路边边上,看见一丛旱金莲,这也是刚刚知道的名字,当时只以为是孔雀花或者铜钱草,感觉很常见。
进了院子却像是另一个世界,非常安静,那些松花糕、气球、捞鱼网兜的叫卖声全消失了。只有结结实实压满了炮仗花的走廊,从侧面通到正门,中间是对称的各种圆形花坛,生长着炎热地区常见的一些很“妖”的植物。右边是灌木丛,花坛旁边的墙上贴了“临时隔离点”的字条,我想这是最幽静的一个隔离点了吧,如果人不是很多、很拥挤的话。
侧门门口摆放着一些盆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仙人掌,快要高过围墙了。墙上留着以前的字,涵泳天真。老实说我不能准确知晓其中的意思,但这几个字在一起,让我顿生好感,从字面上看,大约是与天真有关吧。不禁想象,此处最“涵泳天真”的,也许是这株仙人掌,心无旁骛地向上生长,并没有何去何从的烦恼。
不知不觉就逛到傍晚,我们留在和顺吃饭,就在蕉溪龙潭旁,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潭水的名字。只记得走到最上面的艾思奇故居,站在门口往下看,潭水在竹林间又绿又蓝。“蕉溪”这个名字,倒是十分相配。从水边经过时,同伴用方言聊天,依稀听见他们说,水库的鱼倒是跳了,就是钓不到。我又开始想象范石湖那首诗,“柳外轻雷,催几阵,雨丝飞急……箫鼓浪花中,跳鱼立。”没想到再往前走,水边真的有鱼跳起来,“跳鱼立”,原来是形容这样的景象,并非夸张。
巧的是我们晚上就吃了鱼,正对着蕉溪龙潭,帘子放下来挡住了太阳,孩子们跑来跑去,像是根本不会累。老板的长相就像是典型的边境女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非常热情,笑起来很好看。有人坐在一棵树下请客吃饭,摆了满满一桌,聊天都要聊到天黑。但这里是西边,太阳很晚才落山,因此总感觉还有很多时间,还可以见很多朋友。
范石湖那首诗的下半段是,“山倒影,云千叠,横浩荡,舟如叶。有采菱清些,桃根双楫。忘却天涯漂泊地,尊前不放闲愁入。任碧筒,十丈卷金波,长鲸吸”,我觉得用来描述和顺此时的风光也很贴切,索性就在这里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