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1:《第三副眼镜》By Dissnance 白葵 Silencieuse
这是十月底,算是北方的深秋了。素来干燥的小县城,近来连着下了数天细雨,把金黄的银杏叶扫得凄凄凉凉的。衣服永远不干。学生们好像也从来没洗过校服外套,洗了不会干,我感觉教室里老是有股味道,青春期小孩的汗臭,和他们校服上食堂的味道。
我带的初三班正在备战中考,本县的高中教育资源很差,好一点的学生都想往外地跑,只有全县前三名才有机会去省里最好的实中。班上有个叫陈雨的女生,以前学习一直都还算可以,不考年级前二十也考前三十,妹妹头,戴个眼镜,看起来听话斯文。初三开学以来,明明学习气氛这么紧张,我看她上我的课老是开小差,开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可能是日本。我的眼神一和她对视,她就明显慌了,然后装模作样听一下,原先是数学优等生,现在作业错得满篇都是。我觉得问题很严重,作为初三的班主任,好学生出现这种情况,必须要教育一下。
我跟陈雨的妈打了电话,才发现事情比我以为的严重了一万倍。她妈在电话里哭哇哭,说她女儿在家里动不动闹跳楼,甚至还自残,用刀割自己。她又是单亲妈妈,根本没办法教育,想带她看一下心理医生呢,了解了下发现太贵,又根本排不上号。我听着头痛欲裂,十四五岁的女生相当难管,明年六月就中考了,还自残倾向,还闹到要跳楼,要是在学校跳了楼,我们老师谁都承担不起。打完电话,我起码把一个月的气都叹完了,如果我直接找她谈话,她恐怕也是闷着不说话,这个女孩平时就很沉默寡言,只是她学习不错看起来不需要操心,所以我没怎么在她身上花过注意力。
我决定迂回一点,先喊了一个跟陈雨平时玩得好的女生,叫孙月月,找她了解情况。孙月月刚开始也不肯说咋回事,这种事肯定要替好姐妹保密嘛。然后我又说你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妈讲她在家里情绪很不好,经常自残,甚至多次威胁她妈要跳楼,我想了解她是为什么,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一起想办法,你难道忍心看到你的好朋友这么煎熬吗?孙月月果然耷着脑袋交代了,她说去年开始,陈雨跟一个网友搞网恋,谈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今年暑假的时候分手了,所以她极其伤心,自己也想了很多办法,但是真的走不出来,恐怕就是这个原因闹自残闹跳楼。
我的头更痛了,连续抽了数根烟,我的妈呀,受情伤,我简直搞不懂这些小女孩脑子里都进的什么水,是奶茶还是可乐,人才一点点大,不搞学习搞网恋?这下子我感觉一点办法都没了,我们当老师的还能有啥办法?只能试试开导一下了。
星期五下午大扫除之后,趁着班上同学走得稀稀拉拉了,我把陈雨喊住,和她一起到年级主任办公室去。她一看就紧张得要命,我就猜她要害怕。在年级主任办公室,我和年级主任轮番展开一场又一场攻势,几乎把这辈子知道的所有的教育理论、成长理论、爱情理论、心理理论都用上了,给她做心理工作,哄她,一个网友算什么?一个小孩子过家家的网恋能有中考重要?你还想不想去省实中读书了?当然,我们也知道,我们的叨叨多半没有用。我还把手机录音开着,把我们开导说的话都录了下来。
我这会把录音键暂停了。
我说,陈雨,我还听你妈说,你想跳楼?
陈雨她早就哭了,哭哭啼啼连泪带涕的,话都说不清楚,这会声音慢慢大起来了。
——怎么了?他就是我的精神支柱!李老师,龚主任,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也懂得我根本不应该因为一个网友耽误学习,但我现在就是很痛苦,没有他的世界我真的没有任何活的意义!
陈雨平时温和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我也开始吼了,尽管我的声音不如她尖,没那么有穿透力。还好学校里基本上已经空了,应该没有谁听得见办公室这些声音。
——你跳楼哇!一个网恋男朋友,你知道他多少岁?长啥样?说不定老婆孩子都有了!人家也根本不知道你在现实中是谁,你跳楼了他也不知道!你跳哇,窗子就在这里,五楼跳下去能死,跳下去你就可以不痛苦了嘛!
——跳就跳,我告诉你们,我早就在网上发了微博,说我网恋失恋了,要在我们学校跳楼,学校名字都写了,他肯定看得到知道,就知道我有多难过了!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她居然是这么想的。我双膝酸软,如鲠在喉。
——你跳呗,原来你遗书都写好了,还要公之于众,你是自愿的哦,警察和教育局来了的话,也不会有谁要让我们老师学校承担责任,你跳呗。
陈雨的哭脸霎时扭曲了,那是一种愤怒、惊恐、伤心又带着一股诡异狂笑的表情,她本来其貌不扬,这张脸马上在我面前显得印象深刻了。但我并不会记住这张脸。我重新按下了手机录音,开启。
——我早就打算闹大了!我可是把学校地址名字写得清清楚楚,艾特了好多网友,等我跳了,这个学校,你们老师,都脱不了干系!都会被舆论骂到死里去!
她几步从我身边走过,走向窗子。我旁边的龚主任已经呆了,只是直勾勾地张嘴看着她。她掠过的时候,我闻到她蓝白校服上面淡淡的汰渍洗衣粉清香,和那些校服臭烘烘的男生不一样。还没等我和龚主任反应过来,她便迅速站到窗子旁边的椅子上,跨了出去,直勾勾地向外,往下坠。
我和龚主任听到楼下一声闷响,后来的事情一切照常。我像往常一样,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我对这些流程驾轻就熟。和我预料的一致,她没有被抢救过来——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叫她去五楼的年级主任办公室的原因,因为楼下是硬硬的水泥地。我也第一时间给陈雨的单亲妈打了电话,她在冶金厂上班。等她骑到县医院,陈雨已经躺在太平间了。
第二周星期一的班上气压很低,哪怕是再调皮的男生,都基本没说话,我讲数学课的时候,所有人都对听讲高频错题心不在焉,即便马上就要期中考试,是一次重要的诊断性考试。大课间的时候,我走向陈雨曾经的座位,她的书,所有学习用品,眼镜盒,还在桌子上和桌子兜里,好像她只是出去上厕所了一样。我已经通知了她妈来学校,我说把孩子的东西都拿回家吧,留个纪念,随时想一想。
我把她桌子上的眼镜盒拿走了,是个漂亮的棕色格子盒,我也做个纪念。她的眼镜早已经在跳楼的时候碎了,和那些血肉模糊一起。
把眼镜盒拿回办公室,我随手塞到办公桌抽屉里面。抽屉里还有两个眼镜盒,分别属于上一届我带的初三班上一个男生,和上上届初三班上一个女生,都是跳了楼死掉的,准确来讲,都是我喊他们跳的。
窗子外面的小雨还在下,我想起,前两个学生跳楼之后,也恰巧是这种小雨天。班上同学的校服,都有股潮湿的味道。
正好,校长到办公室叫我,同县教育局副局长一起,找我了解情况。
”青春期孩子情绪波动大,又正值备战中考,跳楼令人心痛,但确实不少见。”我说道,扶了扶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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