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解讀村上春樹
讀村上春樹的小說,每次都忍不住問:「他到底在寫甚麼?」
我第一本讀的村上春樹小說是《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我當時唸中五,看的書不多。逛書展時被村上的名氣和書名吸引(那時候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沒有色彩」的人),就糊裡糊塗買了。後來學校辦成都遊學團,我在飛機上裝模作樣地讀《多崎作》。勉強堅持看了五十頁左右,就撐不下去。除了被書中大膽頻密的性愛描寫嚇倒,更主要的閱讀障礙,是書中離奇跳躍的故事情節和角色間文學腔的思辯式對話。
兩三年前,我又重新開始閱讀大量村上的作品,但除了每次讀完覺得故事有趣外,對於村上要透過小說表達甚麼還是摸不著頭腦。在網上找了一大堆書評,都說不清故事的主旨。直至近日讀了楊照的《永遠的少年:村上春樹與海邊的卡夫卡》,才豁然開朗,對村上小說有了新的理解。
村上春樹的寫作主題
楊照認為小說是作家在其所身處的時代遭遇了問題,因而提出的答案。故此,要理解作家為甚麼寫這些內容、為何這樣寫,就得先回到作家所處的社會,整理出當時的時代脈絡,從而理解作家的主體關懷。
而對村上春樹影響最深的就是「安保鬥爭」。村上春樹在早稻田大學唸戲劇系。在他入學後不久,日本就爆發第二次「安保鬥爭」和「東大安田講堂事件」。當時《美日安保條約》將要到期續約,日本社會,尤其是年輕一輩,強烈抗議美國在日本繼續駐軍,害怕這會使日本永遠淪為美國的從屬國。校園到處瀰漫著革命的氣氛。
但村上春樹是大學的新鮮人,加上慵懶、被動的個性,他並沒有真正參與革命鬥爭。作為一個身臨其境的局外人、貼近革命的旁觀者,村上春樹感受了所有理想與熱情,對革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同時作為旁觀者,他很快便能看清和承認革命的徒勞無功。故此,他對於日本、對於那個時代始終抱持著強烈的疏離感,而這種疏離的氛圍貫穿了村上小說的作品。
在此背景之上,村上春樹的小說有三個重要的主題:一、人與自由的關係。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三、多重世界的並置。
一、人與自由的關係
村上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叫〈我們那個時代的民間傳說——高度資本主義前史〉。故事講述高中班上一男一女,兩人都是名列前茅、外貌出眾、待人親切、又擅長運動的模範生,所以兩人就自然成為了男女朋友。兩個人很要好,每次見面都聊個不停。當大人不在的時候,女孩就會叫男孩到自己家裏,兩人親吻、愛撫。不過就止於用手愛撫,沒有再進一步。男孩不滿足,想要真正做愛,但女孩想在結婚之前保全處女之身,所以堅決拒絕。甚至兩人交往多年後,男朋友以分手要脅要求做愛,女孩依然一再拒絕男生。她哭著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和你分手了,我還會永遠記得你,我真的好愛你⋯⋯可是那個和這個是兩回事,如果你希望我能保證對你的愛,那我們就在此約定,我會和你上床,不過現在不行,等我跟哪一個人結了婚之後,我就會跟你上床,我不騙你,我保證。」
兩人後來分開了。多年之後,在兩人二十八歲時,男生收到女生的電話。女生已經結婚了,但她竟然對男生的事業、生活瞭如指掌。女生說丈夫出差不在家,要男生到她的家,想兌現當年給男生的承諾。後來,男生去到女生家。兩人擁抱、愛撫,愛撫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但始終沒有把女生的衣服脫掉。一個多小時後,男生向女生道別,最後一次道別。離開女生的家後,男生在街上找了妓女,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召妓。
這篇小說在寫框架和打破框架後的處境。村上春樹看見「安保鬥爭」中年輕學生在非常短的時間中以戲劇性的形式拿掉了他們身上的框架,但結果他們都不是按照自己原先想像的方式去運用自由。故事中的女孩一直被處女情結的框架束縛著,她認為只有靠結婚才能打破這個框架,給她自由。她認為只要結了婚,就可以和那個自己會永遠記得的舊情人上床做愛。二十八歲那年,這種條件終於到來了。但當「自由」到來時,你不必然就會用來追求原本沒有自由時所渴望的東西。在缺乏自由的情況下去想像自由,相對是簡單的,因為那時很清楚自己當下需要的是甚麼。然而,當擺脫了原有的框架後,實際情況比起背負著框架時想像的自由景象,往往要複雜得多。當女生說可以做愛的時候,男生才發現從前親吻愛撫所能得到的,比起他原來熱切渴望的做愛,反而更重要。
二、人與人之間的疏離
村上春樹的另一篇小說〈飛機——或者他怎麼像在念詩般自言自語唸〉寫「我」遇到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對方已經結婚,也有小孩。二十歲的「我」常常到女人住的地方去和她偷情。二十七歲的女人對於「我」來說是謎一樣的存在。「我」每一次到女人家裏,女人都會哭,可是「我」從來不知道她為甚麼哭。女人反覆說自己婚姻美滿,和丈夫生活非常愉快。女人每一次都一定會哭,哭完就和「我」上床做愛。做愛的時候,女人會習慣性地看床頭的鬧鐘,因為她必須知道小孩從幼稚園回來的時間到了沒有。
這是村上春樹小說的典型情節,在人與人的互動中,有很多不解釋、而且不追究的東西。女人由此至於沒有解釋自己為甚麼哭、為甚麼婚姻美滿卻要搞婚外情。更奇怪的是,「我」對於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從來都不問不追究,只是如實接受。像是《刺殺騎士團長》,妻子某日突如其來地對丈夫說:「非常抱歉,但我已經無法再跟你一起生活下去了。」丈夫應該會被嚇到然後不停追問原因吧,但主角沒有。甚至妻子問:「你不問理由嗎?」,丈夫都只是不置可否地輕輕搖搖頭,然後丈夫就默默地離開了家。
村上春樹筆下有許多這種擁有強大容忍能力的角色。譬如有一個人下班回家,發現一隻巨大的青蛙坐在他客廳裏,跟他說:「請你跟我一起去解救全東京的人。」這個人沒有驚慌,只對於要去解救全東京的人這種麻煩的事情感到有點困擾。村上一項巨大的本事是讓這種麻木變得可愛,變得有說服力。我們不會討厭這些麻木的角色,反而對他們產生好感,感覺到他們比我們更強壯,面對這個我們無法追究、永遠莫名其妙的世界時,有比我們更巨大的包容力。
三、多重世界的並置
〈電視人〉講述星期天的黃昏,有一個人坐在房子裏面,有三個矮小的「電視人」突然跑到他的家裏來。他們將電視抬到他家裏,先把他家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將電視插上插頭,架起天線竿。男人從來不問「電視人」是怎樣跑進來,亦沒打算報警,只擔心「電視人」翻亂太太的雜誌,她回來後會把自己罵死。但太太回家後完全沒有發怒,她沒有發現家裏變了一個樣子,也沒有發現家裏多了一台電視。
後來有天,男人放工回到家裏,他將電視打開,發現電視上並沒有影像。時間愈來愈晚了,太太卻沒有回來,電話答錄機裏面也沒有留言。太太不見了。等著等著,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在似夢似醒之際,他看見「電視人」從電視裏面爬出來。電視人突然對他說:「你太太不回來了。」「為甚麼?」「因為你們之間已經完了,所以她不回來了。」
村上春樹小說的另一項特色就是,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存在著超過一個以上的世界,不同的世界交錯並存,以突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電視人進到男人家,他腦袋裏想的,其實是他和他太太生活上的差距——太太對家具擺放的位置神經兮兮,而男人卻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差距早就在那裏,被闖入的電視人凸顯,變得無法繼續隱藏。村上春樹經常將多個世界拼貼在一起,比如《海邊的卡夫卡》中田村卡夫卡和中田先生的兩個世界、《1Q84》中的1984和1Q84世界。當兩個世界並置在一起,我們就產生了對於原有的、我們原本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唯一的世界,不同的認知、不同的理解。
村上春樹的符號世界
村上春樹寫作的另一項特色是在小說中使用大量外國風情的符號。近乎每個主角都喜歡喝威士忌、聽爵士樂。他們早上給自己做三文治,早餐絕對不會是白飯配味噌湯,中午就煮一大鍋水,下義大利麵。這些符號標示著主角的異國性,他們雖然活在日本社會,卻並非過著日本時間。村上春樹亦透過列舉大量的品牌,比如BMW、Sony、Tommy Hilfiger,將小說中的時間取消掉。
日本傳統文學帶有濃厚的「物之哀」,其基礎就是「物」,「物」會隨時間而老化衰頹,所以樂是短暫的,哀則是必然而會持續出現。但在「符號的神話」中,Sony永遠不老。電視機會壞,但標記在電視機上的Sony永遠不會壞,一台Sony電視機壞了就換成另一台Sony電視機。品牌的形象長存在大眾的心裏,不似萬物般會隨著時間而磨損。村上春樹努力在作品中建構一個符號的世界,就是為了擺脫日本文學舊有的「物哀」氛圍。
楊照認為閱讀村上春樹的關鍵,是意識到書中的互文、典故,並搞清楚他們背後的意義。村上春樹刻意在書中安排不同的音樂歌曲、小說神話作典故。譬如《海邊的卡夫卡》中就至少引用了《伊底帕斯王》、卡夫卡的〈在流放地〉和大江健三郎的《萬延年的足球比賽隊》。了解這些典故就成了解讀《海邊的卡夫卡》的關鍵。
至於每本村上小說都會出現的爵士樂,對於不聽爵士音樂的讀者而言,書中那麼多爵士樂樂手的名字和樂曲名篇就只是一連串重複的符號而已。但對於熟悉爵士樂的讀者來說,那些符號就承載了不同東西,為甚麼在這個時刻聽這段音樂,成了小說內容的一部分,有時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個人感想
我算是半個村上迷。雖然我並沒有完全讀懂村上春樹的書,但依然樂此不疲地讀完一本又一本,是因為他的小說有種神奇的療癒功效。或許是因為書中角色對傷痛有著強大的包容能力,每當在低潮時讀村上的小說,都仿似有一把溫柔的聲音跟我說:「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真的很遺憾呢。但也沒有辦法,事情始終是發生了,你也只得就這樣接受,繼續努力前進。太過執著於事情為甚麼這樣發生,可是對你沒有盈處呢。」
村上春樹小說的另一種魔力,是能夠擴闊讀者的想像,引領讀者去探索他們真實生活中的其他可能性。村上經常在書中安排大量天馬行空的情節和想像力豐富的比喻。當你覺得自己的生活剩下一種可能性,未來日子只會越來越糟糕時,讀到《海邊的卡夫卡》中腦袋不好但能夠和貓說話的中田先生、《1Q84》中有兩個月亮的世界,會不其然地想:等等,說不定明天會發生甚麼意想不到的事情,改變了我的人生呢。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