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疊的書單
那是炎熱的暑假前夕。周五放學後大部份同學都離開學校去消遣了,但學校圖書館對我仍有一定的吸引力。冷氣當然是重點之一,我也不討厭閱讀,只是我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讓我選擇放棄同學們的周末活動,獨個兒坐在這安靜的圖書館一角。
等了良久,正當我快要睡著之際,目標人物終於出現。我連忙低下頭假裝讀書,眼角卻瞟著那位正走向櫃枱,表情沉著的男生。只見他把一疊書放在櫃枱,辦完歸還手續後便轉身離去。我等了一會,在確認他已遠去後,裝作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慢慢走到櫃枱,值班的圖書館館理員卻早以微妙的表情看著我。
「是這六本。全借?」當值的同學美華是我的好友,她忍著笑,露出有如看著三歲孩童無理哭鬧的表情。「當然!」我盯著那六本書,頭也不抬起地說。這兩周我要把它們都讀完。
這是我了解這位男生的獨特方式。他是比我大一年級的學長,我想知道他的腦袋中裝什麼。
跟學長的相遇大概發生於一年前。那天放學後我在巴士站排隊候車時,路旁突然出現一隻迷路的小狗。牠呆呆地走在行人路邊的馬路,路上的汽車風馳電掣,牠竟對危險渾然不察。結果悲劇果然發生了,只聽見一聲哀鳴,一輛急速駛過的汽車把牠撞倒並捲進車底,然後牠便再沒聲息。那是條車輛絡繹不絕的䌓忙馬路,只聽見每輛汽車輾過小狗可憐的屍體時,都發出「砰噠」一聲的冰冷的金屬撞擊聲,就像只是駛過普通一塊突出的石塊般。「砰噠、砰噠、砰噠」,那是多麼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時,一位身穿我校校服的少年從候車人龍走出馬路,只見他用膠袋包裹著右手,把那死狀駭人的狗屍拉到路旁沒車子的位置。
那位少年正是學長。
自此以後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想暗中多了解他。我偶然在美華的口中獲得一條重要的情報:他習慣定期每兩周到圖書館還書,時間都是周五放學後。於是我想出了一條既能深度了解他,又不用露臉的妙計:拜託美華把他歸還的書暫時留著,讓我優先借閱。若我能把他讀過的書都讀一遍,我跟他的精神世界便有一大部份重疊起來了。藉著他的閱讀清單,我可以了解他關注什麼,興趣在哪,狀態如何。
因為一個人的閱讀清單,構成那個人的精神面貌。
有時他會沉迷武俠小說,曾經一連幾周清一色地借閱廿一冊《武道狂之詩》。我除了金庸的《神雕俠侶》以外沒讀過其他武俠作品,對香港近年的武俠小說作品因此認識多了。小說類他還喜歡讀懸疑偵探小說,例如東野圭吾和陳浩基的作品;我不禁詫異原來學校圖書館也可以放著充滿血腥暴力情節的的書籍。除了小說,他也喜歡政治和近代歷史,例如曾借閱《中共建國五十年》一書,一度令我以為他是個愛國小粉紅;然而後來他又借了《香港民族論》和《大江東去》,似乎他還沒選定什麼政治立場。他也對哲學有興趣,例如曾讀過柏拉圖的《理想國》和好青年荼毒室的《帶本哲學書上街去》 - 老實說我好不容易才能堅持讀完呢。
看來學長外表雖然沉厚木納,內心卻是色彩繽紛的。
「為什麼不找個機會表白呢?」某次在學校小食部,美華以銳利的眼神及直率的問句向我施以突襲。「根本不是那回事。」我連忙辯護。「保持這種距離便好了,我好享受現在這種感覺,太直接的交流反而壓力很大呢。」美華不置可否,「可是這樣能有什麼結果呢?什麼都不會發生啊。」「內心的探索,思想的交疊,還不夠?」我的理據似乎有點牽強,畢竟那不符合標準的戀愛發展方程式,但卻是心底話。
悠長的暑假一眨眼便過去了,其他同學都過了多姿多彩的假期,我卻因沒能回校而感到寂寞。開課後的第一個周五,我照舊躲在學校圖書館的角落等待他的出現。
但學長卻沒有來。
我有點焦急,他的習慣一直風雨不改,最少過去一年如是。他會不會是生病了呢?周一我戰戰兢兢地向一位相熟的學姐查詢他的狀況。「他退學了啊。」我感到晴天霹靂,太突然了吧!不,那並非無跡可尋;我突然記起暑假前最後幾周他的閱讀清單:《圖解英國歷史》、《英倫完全升學攻略》、《劍橋:大學與小鎮800年》⋯⋯
我含著一泡眼淚,坐倒於圖書館那角落。沒有他,誰來引導我,跟我一起在廣闊的精神領域中馳騁呢?
***
完成學業以後出來社會做事,可能因為生活䌓忙,我漸漸放下了閱讀的習慣。然而我沒忘記當年的學長,跟他一起讀過的那些書,和彷似一起遊歷過的那個精神宇宙。雖然那所謂的「一起」並非物理上的。
我有嘗試過追查他的動向,可是學長似乎沒玩 Instagram,終究尋不著他的一點音訊。然而在失去了他消息多年後,某天我竟於某手機程式中意外地發現了他的蹤跡。
「張國治收藏了《天工開物.栩栩如真》。」
看到這名字時我揉了揉眼睛,連忙發訊息給美華,「我竟然見到學長的消息!他似乎也在讀董啟章的書。」我把手機截屏傳了給美華,她的語氣仍像當年般瞹昧:「謝謝我吧,那是我送給你的 NFT 書呢。」
我再次點進了學長的閱讀清單。
本篇為 Liker Land 「團聚於字裡行間」中秋徵文活動的其中一篇範例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