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希特的《伽利略》:伽利略的異端之道
Bertolt Brecht,布萊希特,知道這個名字,是在電影《竊聽風暴The Lives of Others》裡,那部片當年震倒所有人,電影是年初出現的,但已經好幾個影評人都在當下宣稱:如無意外,本年度最佳電影。後來也真如此,當然,這部電影也是那年我的最愛。奉命監聽劇作家Dreyman的秘密警察Wiesler聽見劇作家在對話中說起布萊希特,隔天他潛進劇作家的家裡,找到了那本布萊希特,躺在沙發上看著,眼睛裡有種孩童般的乾淨、澄澈,我記得影評人大概這麼寫:像布萊希特這樣響亮的名字,他卻一無所知。目的是在稱讚這一幕如何動人,讀到時我想:我其實也不知道布萊希特是誰。
像這樣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所知的時候,那些年有很多,有時候是恥感,有時候就只是:啊,我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
後來在舊書店找到了布萊希特的劇本:《伽利略The Life of Galileo》(或譯:伽利略傳),被震倒、深愛,我對戲劇一無所知,只知道那是很偉大的劇本,超過我可以說得上來哪裡好的偉大。之後又讀了《The Good Woman of Sichuan四川好女人》(或譯:四川好人)和《Mother Courage of Her Children勇氣媽媽》,也喜歡,但最愛的還是The Life of Galileo,雖然也沒有再讀過布萊希特的其他作品,但足以讓我在德國旅遊去到奧斯堡Augsberg時,特別經過他出生的家,沒有進去,因為和家人一起,沒有正當理由進去一個只有德文標示的博物館,家人問:他是誰。我說:一個很有名的劇作家。問:我怎麼沒聽過。我忘了我具體的回話,但大概類似「沒聽過是因為你無知」的意思,現在回想起來,仍是恥感,另外一種。
本地的戲劇公司不久前演出了《The Life of Galileo》,用的劇本是英國劇作家David Hare改編的版本,這些日子睡不太好,看戲的時候無法很集中精神,回家後我把劇本從書架上拿出來,重新讀了起來。
《伽利略The Life of Galileo》講的是伽利略因證實了地動說而遭到天主教會審判禁言的故事。戲劇始於1609年,這時伽利略已是名滿天下的數學教授,在威尼斯共和國的Padua大學任教。
當年伽利略曾在比薩斜塔進行了著名的重力加速度實驗,自亞里斯多德以來,人們普遍相信物體自高處落下的速度和重量成正比,伽利略的實驗證明了,不管物體的輕重,它們墜落到地面的速度是一樣的。(雖然現在大部分學者相信伽利略只是進行思想推演,這個實驗並沒有真的發生,而且伽利略也非第一個質疑亞里斯多德重力加速度律的人)
將近二十年後,伽利略決心要證實哥白尼的地動說,儘管教會早已把哥白尼的學說列為異端,而不到十年前,布魯諾(Giordano Bruno)才因為延展了哥白尼的學說而被燒死...。
伽利略廢天
那時教會以及歐洲的人們奉行的是托勒密的地心論,地球在宇宙的中央,月亮、水星、金星、太陽、木星一層層鑲嵌在它們的天球體(celestial sphere)上,按著既定軌道,圍著地球轉。同時,為了要解釋為什麼有些星體會移動至不符合這個天球體模型的位置,托勒密又發展出了epicycle的幾何模型去推算這些星球在什麼時候會進行近乎花式運動的旋進移動法,來解釋這個行星模型和觀察到的的天文現象。
在亞里斯多德的宇宙模型裡,月亮是一個完美的圓、光亮而無暇,但當伽利略把望遠鏡對準月亮時,他看見月亮上面有暗影,有山,有谷。他問他的好友、磨鏡師Sagredo:你看見月亮的陰影中,有一道幽微、灰色的光,你覺得那光是哪裡來的?Sagredo不明就理。
伽利略:那是地球的光。
Sagredo:怎麼可能,地球是個有山、有樹、有海的死體,怎麼會發光?
伽利略:如同月亮發光,這兩顆星星,都被太陽照亮,因此會發光。我們怎麼看月亮,月亮便怎麼看我們。有時候,月亮看到的地球是個弦,有時是滿的,有時完全看不見。
Sagredo:這麼說月亮和地球是沒有分別的?
伽利略:顯然如此。
Sagredo:不到十年前有個人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然後在羅馬被燒死,他叫佐丹奴・布魯諾(Giordano Bruno)。
伽利略:他確實說過這話,但差別在於,我們現在可以親眼看見,你在望遠鏡裡觀察到的,意味著天(Heaven)與地(Earth)之間沒有任何分別。今天是1610年1月10日,歷史會這麼記載:人類廢了天。
伽利略:我相信人類的理性
伽利略又透過望遠鏡,觀察木星的月亮。
伽利略:禮拜一我還見到四個月亮,昨天我觀察的時候,他們全部都移了位置,而今天只剩下三個。這意味著唯一一種可能:第四個月亮跑到木星後面去了。這代表除了地球以外,還有別的星球繞著其他星球轉。
Sagredo:那麼木星所連著的天球體(crystal sphere)到哪去了?
伽利略:對,它到哪去了?如果有其他星星繞著他轉,木星怎麼可能被定在一任何東西上面!天上不存在任何的框架,宇宙和星體都不是固定的!有另外一個太陽!
Sagredo:慢一點,你說得太快了!
伽利略:興奮點!你今晚所看到的,是人前所未見的——而他們是對的!
Sagredo:誰?哥白尼的信奉者?
伽利略:和其他人,整個世界都不相信他們,但他們卻是對的!安德烈!薩提太太!(他想把管家的兒子安德烈叫起來見證這個時刻)
Sagredo:Galilei(伽利略的名字),你冷靜一點,不要像個瘋子一樣跑來跑去!
伽利略:當真理被發現時,你可不可以不要像一條死魚一樣站在那裡!
Sagredo:我沒有像一條死魚一樣,我在顫抖——我擔心萬一那是真的。
伽利略:為什麼?
Sagredo:你真的失心瘋了嗎?你難道不知道如果我們所觀察到的為實,會有怎樣的後果?你竟然還在這裡大叫,你是要讓全世界都聽到:地球只是一顆星星;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
伽利略:是!而且整個廣闊無極的宇宙,和它的無數顆星星,都不繞著我們這顆小小的地球轉動——當所有人看到,就會意識到這件事!
Sagredo:所以我們上面只有星星,那麼上帝呢?
伽利略:什麼意思?
Sagredo:上帝!我在問你上帝在哪裡?
伽利略:不在上面!也不在地上!如果那些星星上面的人同樣尋找上帝,祂也不在我們這裡!
Sagredo:那麼上帝在哪裡?
伽利略:我是神學家嗎?我只是一個數學家。
Sagredo:你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數學家。我問你:在你的宇宙裡,上帝在哪裡?
伽利略:在我們裡面,否則就哪兒都不在。
Sagredo:如同那個異端布魯諾所言?
伽利略:如同那個異端布魯諾所言!
Sagredo:他就是因為這樣被燒死的,不到十年前!
伽利略:因為他只是這麼說,他沒有任何證據——薩提太太!
Sagredo:伽利略,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精明的人,在Padua的這十七年、包括再之前你在比薩的三年,你向數以百計的學生傳授托勒密系統,即使你和哥白尼一樣不相信托勒密系統,你仍然這麼教,因為托勒密系統符合經文、為教會所認可,而教會建立在聖經上。
伽利略:那是因為我無法證明任何事情。
Sagredo:而你覺得如果可以證明就會不一樣?
伽利略:當然不一樣!Sagredo,我相信人類,那代表我相信人的理性與常識,是這個信念給我每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來的力量。
Sagredo:那我告訴你,我不這麼相信。四十年來,我在人間行走,我明白一件事:人類並不理性,也不願接受常識。當他們看見流星的赤尾時,便被恐懼填滿,全從房子裡跑出來,驚慌地連腿都折斷了。如果你告訴他們一個合理的觀點,比予七個理由佐證,他們只會嘲笑你。
伽利略:我不相信你說的,如果你不相信人類的理性,又怎能愛科學呢?只有死人才能不為理性所動。....我相信理性,我相信常識,我相信這些溫和力量終會改變人們。人們無法永遠拒絕理性。沒有人可以看見我把一顆石頭丟在地上(把手上的石頭丟在地上),然後說:石頭沒有落地。沒有人能夠這樣說,擺在眼前的實證的誘惑太大了,沒有人可以抗拒它,大多數人都會被說服,最終,所有人都會被說服。思考,是人類的最大樂事之一。
四個世紀過去,我很希望說,伽利略是對的,是啊,地球繞著太陽轉,是所有五歲小兒都知道的常識,沒有人會多想一下,但磨鏡師Sagredo形容的人的情狀,仍然準確地讓我顫抖,每天在手機上用社群平台、即時通訊軟體刷新聞,我們的手會點進去的,永遠仍是那些喧囂、聳動、會撩撥我們的恐懼與焦慮的頭條。對任何可能造成危險的威脅的過度反應、對自己地盤與手上資源的佔有欲與防衛心、對他者的懷疑與攻擊性,似乎是深嵌在基因裡,永遠無法抗拒的物種本能。
自由學者之道
布萊希特也在劇中,透過伽利略與大學校長的對話,諷刺了一下資本主義之下的思想自由,在重商、以貿易起家的威尼斯共和國裡,所有東西——包括學術研究與探索——都是待價而沽的商品,自由市場理論上不限制人的學術探索與思想,但這個自由要用時間與肉體的勞力去換,而在這個市場上,唯一有價值者,就是現在就已經可以賣出價錢的商品,布萊希特在劇中讓伽利略狡詐地把荷蘭傳來的望遠鏡,當成自己的發明,「獻給」威尼斯共和國,成功換來大學的加薪。
重商主義的共和國只看見望遠鏡可以應用在航海上,帶來貿易與戰爭的優勢,但伽利略看見的,卻是望遠鏡可以讓他用來觀察星球的運行,用以證明哥白尼的地動說。儘管伽利略也可以同時告訴大學校長,當人類能更準確掌握星球如何運行的原理跟知識,便可以提供給水手們更準確的星圖,作為航行的導覽,但當他把望遠鏡往上瞄、朝天而望時,那出自人類探索知的疆界的欲求,沒有任何功利效用作為趨動力。
在發現木星的月亮繞著木星轉之後,伽利略決定離開威尼斯,前往佛羅倫斯——Padua大學隸屬於威尼斯共和國,雖然也是天主教,是個對思想與治學相對寬鬆的地方,也因此吸引了許多不見容於羅馬天主教會的學者,但Padua大學的薪餉不夠高,伽利略須要另外私下收學生才能夠負擔整個家庭的開支、他有兩個女兒,他也喜歡和朋友一起吃喝飲宴。治理佛羅倫斯的麥蒂期家族能夠給他更好的薪俸,讓他不用教學生,所有時間都可以專注在研究上,他想要累積更多天文觀察,用來證明他的新發現。
他的朋友這麼勸阻他。
Sagredo:你正踏上一條危險的道路,一個人看見真相的那晚,是災難之夜;當他說他相信人類的理性與常識,那是一場幻覺;有哪個踏上滅亡的的人不不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呢?你覺得教宗可以聽見你所闡述的真理,而不聽見你指出他的錯誤嗎?你覺得教宗真會在他的日記裡這麼寫:主後1610年1月10日,廢天?你真以為你有望遠鏡在手、真理在袋中,便可以對付僧侶與君主的陷阱?你在科學上是個懷疑論者,為什麼你在其他事務上卻像一個小孩一樣不通事務?你不相信亞里斯多德,但你卻願意相信佛羅倫斯大公?當我看你把望遠鏡朝天,看見新的星星時,我彷彿看見你站在燃燒的柴枝間;當你說你相信證據,我彷彿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我的朋友,我愛科學,但我更愛你。伽利略,不要去佛羅倫斯。
邁向異端之道
到了佛羅倫斯之後,伽利略繼續他的研究,即使瘟疫席捲佛羅倫斯,人們都疏散了,他也沒有離開。
1616年,教廷的研究中心Collegium Romanum的學者證實了伽利略的發現。在大廳裡等待教廷的天文學家的報告時,伽利略一個人站在一邊,幾個僧侶與學者站在另一邊。
僧侶一:教授,我可以攀住你穩一下嗎——地球轉得太快了,我感到頭暈了。(左右搖晃,攬住學者的肩膀)
學者一:是啊,我們親愛的地球母親今天喝醉了。(攀住另一個僧侶)
僧侶二:慢一點!我們快滑下去了!
學者二:維納斯(金星)今天歪歪的,我只看得見她的半邊屁股,快來人啊!
在教廷的僧侶與學者們戲笑中扮演著暴風雨中要滑下船隻的人時,研究中心的木門打開了,兩位天文學家踏出來,議論著他們對教廷最偉大的天文學家Clavius,竟然把眼睛對上望遠鏡,認真地研判伽利略的發現而感到詫異。
這時一位年邁的樞機主教踏進來,由另一位僧侶攙扶著,朝伽利略走過來。
年邁的樞機主教:你住在地球上,接受地球給予的一切,卻想貶抑地球。你願意在自己的巢穴上排洩穢物,我可不允許這樣的事!我不只是一個站在隨便一顆小星星上,隨便繞著什麼轉一會的東西,我站在地球上,穩步踏地;地球是平穩的;地球不會動;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我在正中間,造物主的目光在我身上——也只看得見我,繞著我轉的,是連在其他八個天球體上的,固定在那的星星,以及照亮我四周的太陽。太陽照在我身上,是以上帝可以看見我,太陽是因此而受造的,所以宇宙天地間一切都是為了我而存在。我,人類,上帝的精心傑作,所有受造物的中心,按著上帝形象而造的、獨一無二的、不朽的....(說著昏厥倒地)
僧侶:主教讓自己太過激動怒氣攻心了。
儘管教廷的研究中心證實了伽利略的發現,教廷的異端裁判所仍把哥白尼的學說發布在被禁書目上——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 ("List of Prohibited Books")。
異端,heretics,在英文裡,是一個宗教含義很重的字眼,之前讀韋政通的自傳《異端的勇氣》時,我很難跟講英文的人解釋為什麼那是一種知識份子、獨立思考者的風骨,而非走火入魔或意在驚世駭俗、危言聳聽。反過來說,我也覺得要跟非基督教徒,或對西方基督教文明及歷史不那麼熟悉的人討論、為什麼哥白尼與伽利略等人的發現,會引起教會這麼大的反彈與迫害,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從現代的角度來看,用「中古世紀教會就是顢頇、不科學、不理性」、或「羅馬天主教會就是迷信、腐敗」(新教徒常用的說詞,用以證明自己比較優越)這種說法去理解事情,想相當然爾,容易至極。
簡單的說,哥白尼、布魯諾、伽利略等人的推論以及發現,徹底撼動了彼時的信仰與宇宙觀。而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宇宙觀,與許多人們想都不想的「理所當然」。
我不知道有多少當代人讀到年邁樞機主教的大放厥詞會翻白眼,我讀來只感到怵目驚心:當代人當然不再相信星球連在固定的天球體上、而這些星球與太陽都繞著地球轉以外,甚或大部分現代人也不相信宇宙間有造物主、第一因。但扣除這些科學上的知識,這些話語透露出來的宇宙觀,是那麼令人熟悉,我認得那樣的話,比如說關於人類作為最高級、鏈上最上端的物種,人類周遭的一切,各種其他物種,各種科技與物質,都應該服務人的便利與福祉,人類的文明、人類的肉體、人類的靈魂,也理所當然應該不朽而恆久地延續下去.....。
地球當然繞著太陽轉。
地球當然是宇宙無數顆星球中的一個星球。
人,當然是宇宙的中心。
Bertolt Brecht 布萊希特《The Life of Galileo》,以上節譯對白出自第三幕與第六幕,Methuen的英文版(1963初版),譯者是Desmond I. Ves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