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体(2)自由意志

01.醒来

雪白的长绒棉床单，轻盈的羽绒被，王广良醒来看了看时钟，7:50，该上班了。侧身起床，静坐两分钟，搓搓手掌脚掌，穿上拖鞋，走进洗漱间。

般若市人民医院—王广良困惑地看着镜子右下角的logo。这不是我家。拿起牙刷，但是这的确是我的牙刷。这应该是我家啊。镜子咋写着医院啊。估计是安装镜子的人装错了。

仔细看看镜中的自己，睡衣怎么是条纹的？记得没买这样的款式啊。哦，老伴昨天给我买的。

王广良刷完牙，打开衣柜，怎么都是睡衣，外套呢？

外面传来敲门声：“王叔，早上好。”

怎么老伴叫她王叔，这么见外。王广良有些好笑。问：“阿臻你见到我的外套了吗？”

王广良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护士装扮的妹子，比阿臻年轻多了，不解爬上眉眼间的皱纹：“你不是阿臻。”

护士宽容地微笑：“我是你的主管护士艾嘉，王叔今天是出去吃早餐还是送到房里来？”然后开始整理被子，拉开窗帘，晨曦的光撒入眼帘，对面建筑红色的十字让王广良想起了啥。

“出去吃吧，我是来看病的？”王广良问护士。

“嗯，今天你要做心脏主动脉瓣膜置换哦，吃完饭刘主任会来看您。”艾嘉像女儿一样坐到王广良身边，帮他按按手腕手指关节。

“我靠，我记起来了。”

“昨晚刘主任还给我说了注意事项，让我早餐吃清淡点，中午别吃饭。”王广良似乎理清了现实的逻辑。

“王叔啥都记得嘛，就一个微创小手术。咱们慢慢走，吃饭去。”艾嘉想搀着王广良。

王广良把手一甩：“艾嘉，我这还可以去健身房的身体，不用你搀。”

心里有些难过，心脏的手术他不担心，难过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记忆，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受。阿尔茨海默症，让他在生命的尽头之前，看到了自己意识的尽头。

死亡可怕，还是变傻更可怕？

02.协议

狗蛋今天起得很早，有位特殊的客人在等着他。客人叫王广良，马来西亚华商，说有些要紧的事情请教他。

到了灵犀公司，还没来得及进办公室，秘书带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来。宽阔的三角肌紧绷的T恤让他头部以下看起来像个30岁的小伙子，倔强的白发有些突兀，加上笑容堆积的法令纹，也完全看不出75的年纪。

“您就是王老师吧？”不等秘书开口，狗蛋就迎面伸手。

两秒钟后狗蛋就后悔了，他感受到了特朗普式的握手，热情有力，籽骨生疼。

“苟老师您好，幸会幸会。”王广良见对方称他为老师，也以老师称呼狗蛋。

狗蛋姓“苟”名“诞”，看名字就知道他有个坑娃的老爹。

同事们一般叫他“诞老师”，狗老师听着好奇怪，旁边的秘书看样子拼命憋着笑。

进屋落座，王广良开门见山：“我检查出阿尔茨海默早期，因此想把意识存储到一台灵犀意识体机器里，让它帮我做生意上的决策，马来西亚法律暂时不允许，不知在中国是否可行？”

“国内暂时也不行。因为商业行为涉及到社会协同，与他人利益关联，所以多数国家伦理委员会都很难批准。”狗蛋没有拐弯抹角，直接答复了王广良。

“那现在它能代为做哪些决策呢？”王广良有些不死心。

“国内开放了个人领域决策模型授权，比如诊疗决策授权。”狗蛋继续说到：“自我医疗决策只涉及到个人，加上现在很多独居老人，获益群体基数会比较大。不过您子孙满堂，不会需要这个。”

“子孙满堂。”王广良若有所思的重复了这四个字，似笑非笑。

王广良并没有结婚，和女友一起造了3个葫芦娃，孙子也抱了一个篮球队了。他爱每一个孩子，和女友感情深厚，不缺天伦之乐，但每每夜深人静，强烈的孤独感会涌上每一块肌肉。

周国平说灵魂只能独行，王广良看着枕边人，风雨几十载，彼此熟悉对方的每一条皱纹，可是做事风格，却越来越不同。女友永远是情绪导向，他却是理智导向。女友父亲偏瘫在床10年，最后那2年的生活质量在王广良看来真的没有尊严，老丈人完全陷入对自己的身体状态的沮丧中。女友却仍然希望她爸爸活下去，因此最后两年她爸爸反而吃了不少苦。

真担心阿臻以后不准我死。这就是王广良似笑非笑的若有所思。

“苟老师，我想带我老婆一起来签个自我医疗决策授权。”虽然没扯证，但王广良在他人面前一直称呼阿臻是老婆。

王广良从短暂的回忆中转场：“不过贵公司得帮我保密这份协议。当面请教苟老师，也是因为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患有阿尔茨海默症。”

“这是当然，我们会替每一位客户维护相关隐私，除非司法机构需要调取证据。”狗蛋习惯性地答到，虽然有些不解。

03.阿臻

阿臻是王广良的女友，她一直搞不清楚自己怎么被王广良骗到手的，不扯证居然还给他生了三个娃。

年轻时他俩在创业沙龙认识，眉来眼去却不好意思谈恋爱，就一起做了家小公司。然后隔三差五就会被对方搞得气鼓鼓的。他俩都没想到瞎折腾能撞上风口，夫妻店一步步做大，为了缓解合伙人之间的矛盾，他俩决定一起睡觉缓和紧张关系。

但一切都是徒劳的，阿臻实在受不了天天吵架就退出公司，回家保胎了。王广良带着胜利者的眼神，回家向阿臻求婚，被阿臻高傲地拒绝了。于是，他俩就这样不明不白一起生活了快40年。

王广良告诉阿臻他的想法，存储自己的意识，然后为自己未来的诊疗做出决策。还建议阿臻也这么做。还解释说，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你真是觉得我害了我爸，不希望我再害你，对吧？”阿臻气不打一处来。

“是我害怕决定你的生死。”王广良一点不生气，温柔地看着阿臻。

“不，我就是要你决定，反正我不会去签那啥玩意儿，要签你自己签。”阿臻抱着孙子，头也不回地出门了，甩给王广良一道长长的背影。

季度例行体检，王广良的记忆和认知测试下降到92%，阿尔茨海默症略有进展。90%是存储意识体的及格线，低于90%，复刻的意识体将不再具备法律效力。

王广良决定悄悄地先存储自己的意识，医疗自我决策协议暂时不签，因为他还是在意阿臻的感受。

阿臻说等他彻底变傻了要好好欺负欺负他，王广良却害怕自己变傻后拖累了阿臻。虽然吵吵闹闹几十年，阿臻的不容易他一直看在眼里。特别是阿臻照顾她爸爸的十年，穿梭于自己家和父母家，很难睡一天的好觉。他不想未来成为阿臻的累赘。

没想到阿臻却没活过自己。一年后，没有任何基础病的阿臻却在陪伴孙儿的午睡中平静地离开了她爱着的亲人。阿臻曾说被拖进医院时希望王广良签字决定自己的生死，可现实只是让王广良签字领回了阿臻的死亡证明。

王广良修改了自己的遗嘱，把阿臻从遗嘱中拭去，心里空荡荡的，现在只有上班能让他充实起来了。儿孙有自己的生活，王广良并不像阿臻，他没法将自己融入儿孙们的生活中。

王广良去灵犀公司签署了自我医疗决策协议，他仍然想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不想把难题留给儿孙们。他决定一直保留他的复刻意识体，即使以后变傻，也可以把这个聪明的“他”留给多多少少有些牵挂的孙儿们。他仍然想清醒地看着孙子们长大。

3年后，王广良总是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仍然喜欢工作，但他也觉察到他现在所谓的工作，其实是在给更多人找麻烦。他决定住进般若市人民医院疗养院，专门针对阿尔茨海默症人群的疗养机构。

04. 手术

下午两点，王广良被小儿子和医生一起推进了手术室。他的灵犀意识体也被送到手术室，应王广良的要求，灵犀意识体也会全程观摩手术过程，如果过程中有意外需要决策，它会代王广良“签字”。

刘主任安跟王广良打趣到：“自己观看自己做手术，您可是我们院第一人。”

“刘主任您紧张了？”王广良也拿刘主任开涮。

“是啊，比院长盯着还紧张。”刘主任笑呵呵地调侃。

“没关系，反正我有个备胎，您大胆做。”王广良继续笑着说。

“您别说这么说，这是小手术，我已经做了上千台了。”刘主任还是有点担心王广良会紧张，尽量放松他的心情。

王广良这次做的，是经导管心脏主动脉瓣膜置换，直接从腹股沟的动脉用导管完成手术过程，的确不算大手术，只是涉及到心脏的操作，多多少少会有些风险。

灵犀意识体已被开启，另一个“王广良”在手术台的远端看着手术台上的“自己”，觉得自己好挫，似乎有些讨厌老态龙钟的那个自己了。

手术开始了，显示屏上，导管顺着动脉一点点向心脏靠近。虽然每个人的血管环境不同，刘主任仍然是轻车熟路，对王广良说：“您的血管挺好的，看着也就60多岁的人。”

因为麻醉剂也会加速阿尔茨海默症的进展，所以王广良的灵犀意识体代王广良选择了局部麻醉手术。

王广良笑了笑，没有回话，似乎局部麻醉对思维仍然有点影响。

突然，体征监护仪开始报警了，心率从90迅速升到170，190，200。

刘主任扫了一下心电图，停下手中的操作，淡定地说：“室性心动过速，推注β受体阻滞剂5mg。”

5分钟后，王广良的心率降到了100，刘主任擦了擦汗，活动活动手指，继续操作导管。

还没往里走多远，心率再次上升到150，刘主任只好再次吩咐推注β受体阻滞剂。他走到房间的远端，问灵犀意识体：“导管牵引过程总是激发室性心动过速，现在并没有大影响，但如果在瓣膜置换过程中出现室性心动过速，会有生命危险。而且降低心率的药也不能无限制使用下去。是继续做下去，还是中止手术过程？”

“降低心率的药最多用几次？”灵犀意识体问。

“最多还可以试2次。”刘主任保守地说。

“那就再试两次吧。”灵犀意识体和王广良拥有同样的冒险精神。

“麻烦刘主任和小王说说吧，告诉他，他爸愿意冒冒险。”灵犀意识体还有点牵挂守在手术室外的小儿子。

“嗯，好的，我把协议先发给您。”刘主任在pad将继续手术风险协议发给了灵犀意识体，然后吩咐助手出去和小王好好沟通沟通。

小王还是希望他爸爸中止手术，他觉得他比那个灵犀意识体更爱他爸爸。他提出要和灵犀意识体聊一聊。于是灵犀意识体也被带到了手术室外。

小王仍旧不习惯称呼这个机器玩意儿“爸”，只能以“嗯”代替：“嗯，你干嘛还要继续手术，把自己整哏儿屁了咋办？”

“东儿，人都是要哏儿屁的，游戏的心态看待你爹的生死好了。”灵犀意识体模仿王广良的声音回答。

“嗯，你舍得我们么？不是说下个月你要带孙子们一起去加里宁格勒么？”小王还是无法接受他老爸如此随意对待生死。

“我的意思是，带上灵犀意识体去陪博儿楠儿，你看看我那具躯体，真还能陪得动他们出国玩么。”灵犀意识体有点想流泪的感觉，可惜它没法分泌眼泪。

“好吧，我尊重您老的意见。”小王生气的时候，总是喜欢称呼王广良“您”。

灵犀意识体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知道聊完了，刘主任继续这台手术。

运气很好，室性心动过速没有再次发作，手术顺利完成。小王推着王广良的病床回房间，望着他爸一路傻笑。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他就是被他爸宠大的，虽然比不上哥哥们的成就，但他一直是王广良和阿臻最为溺爱的。谁说溺爱无孝子，他觉得他甚至比老爸自己更爱老爸。

艾嘉早已把房间准备妥当，过了一会儿，刘主任也过来查房，告诉小王和艾嘉，24小时后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麻醉剂的药效逐渐过去，王广良开始问小王自己的大腿怎么有个洞？灵犀意识体和小王都无奈地看着他，阿尔茨海默症让王广良清醒的状态越来越少了。

还好，晚上儿孙们来看他的时候，他依然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

05.陪伴

“良哥，阿臻去哪儿了？”王广良现在喜欢叫灵犀意识体“良哥”，这个核桃大小的机器，总是比自己还记得自己过去的事情。

“阿臻要照顾孙子们啊。”灵犀意识体早就学会了撒谎。

“我吃饭了没有啊，哎，最近记忆力总是不好。”王广良摸摸肚子，似乎有点饿了。

“茶几上有果仁，饿了就吃点呗，吃饭这种小事儿，不用放在心上。”灵犀意识体安慰着面前这位老人，就像自己安慰着自己。

“良哥，我只能用左边的牙齿了，右边掉了两颗大牙，吃东西特不舒服。哎，我才76岁啊，咋这样了？”81的王广良一直停留在76岁的记忆里，不再长大。

“知足吧，我才6岁，牙就掉光了。”灵犀意识体打趣道。

“给我讲讲前两天发生的事情吧，我喜欢听。”王广良咀嚼着果仁，眼神依然安详。他能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事情，却已经忘记昨天干了什么。但他已经接受这样的状态。他觉得不怕，因为良哥会帮他记住。

“昨天你把邻居家的狗拐回家了，喂它吃肉脯狗狗很开心，最后主人找上门了，狗狗都不愿意和邻居回家。”灵犀意识体无奈地说。

“那狗呢？”王广良在努力回忆。

“你说让邻居放开狗绳，看狗狗跟谁走，就是谁的狗。结果。。。狗狗还是跟邻居走了。”灵犀意识体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疼。

“我的确没有养过狗，那狗应该不是我的。”王广良放弃了回忆，一点印象都没了。他起身觉得应该去上班了，先去刷刷牙。

怎么洗漱台镜子右下角印着“般若市人民医院疗养院”？有些困惑，看看时间，上午10点半了。赶紧穿衣去上班。匆匆簌了口，打开衣柜，依旧是黑白灰三套外套，今天穿灰色的吧。干练地换好衬衣，披上外套，拿上钥匙和公文包。似乎还缺个什么。

“别把我忘在家里了。”灵犀意识体识趣地提醒王广良。

“哦对，带着良哥。老忘记带上你。”王广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从没忘记带上我，每次上班我们都一起的。”灵犀意识体赶紧上安慰。

打开门，王广良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知道这是真实的，真真实实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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