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幻原是永恆——讀《事件》
書名︰事件 (Event: Philosophy in Transit)
原著︰Slavoj Zižek
翻譯︰王師
出版︰商務印書館 (Hong Kong)
版次︰2017年4月 (原著2014年刊)
ISBN︰9789620757129
對比齊澤克的成名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此書看似是較容易入口的哲學小品,然而不曉得是文本還是翻譯的問題,此書某些段落和句子讀起來語焉不詳,只能推說是文化差異。書名一針見血就是探討事件(Event)的現象學,簡單來說就是「事件究竟是甚麼」這個問題。
一句講完︰事件就是重構的行動。進一步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就要區別不同類型的事件,有些外在於我們的事件帶有其本質屬性,可以從我們已理解的經驗體系中抽取詞彙言說事件。舉個例,在地球以外宇宙某處誕生一顆新星體當然是一樁可被我們經驗閱讀的事件,但這類與我們第一身經驗毫無交疊的事件並不是此書的首要關懷。貼切一點的說法,那些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件就是遭遇,並從中創造出自身的經驗和解讀。用上海德格的哲學術語,事件之所以對我們重要全因其引人墮入和自我關涉(Self-relating)的特質,而非不相干的身外物。
面對今時今日資本主義全球化與大數據的出現,人類不僅是宰制自然的行動者,更在自然科學的世界觀下視為可被研究的對象,即使是每個個體的自主行動,通過整合零散的數據後其行為亦變得可預測,那麼自我或主體性又是否存在且可被理解成一個事件?齊澤克的觀察是,自然科學理性與佛教追求涅槃同樣排斥自我,彷彿一切皆有外在的自然機制操控,而就算這可以廣義地被理解成命運,道德上也不能以此推說我們生來並不自由自主而逃避責任。命運本質上只是純粹過去式的文本,且可以被我們的行動以回溯的方式重新書寫。
在哲學史的討論裡,柏拉圖認為客觀的理念從知識所得,後來笛卡兒肯定無條件的主體自我意識,直到黑格爾將整部思想史倒轉,認為意見是真理的組成部份,外在的對立被轉化為系出同源的內部對立/矛盾後,便得出普遍的絕對知識。在拉康看來,事件更可以細分成「想像的事件」、「象徵的事件」和「實在的事件」,但不論如何事件之所以是事件,乃因為偶然事態被轉化為總是已經(Always-already)發生的必然性。
即便如此,事物真正的意義是不可能直接選擇,只能透過反覆研讀和思辨後獲得。恰恰因為這種研讀帶有事後追溯的意義,事物才成為其所是的東西,只有當事物發生了相對於自身的延遲和滯後,其身份才開始浮現。所以一切事物都是事件性的,事物由其自身的事件生成,並在過程中消解事物的實體使之成為過去式,同時被還原為脆弱的表象或理念化的象徵。再進一步說,純粹過去是我們行動的先驗條件,我們自身的行動不但創造出新的現實,更以回溯方式改變自身的條件,作為下一次行動的先驗條件。在詮釋學的後設敘事結構中,對已發生事態可複製的重述正正開啟了全新行動方式的空間和可能性。
所以當一個人高舉「這不是會議」的標語時,這個人必須已經承認一個會議正在舉行,只不過無法接受這場會議的真實性(或正當性),否則他/她將無法言說自己身處何地並向甚麼提出異議。當然,這個人的宣稱背後由道德保守的教條式理念支撐,企圖私有化本來應屬公共的民選議會(先別說議席的組成和行政機關干預選舉的手法)。此種私有化在齊澤克的論述中正是公共空間的私有化,與資本主義經濟的私有化相比顯然更具威脅,使現代性以來人類文明諸多解放事件面臨被撤銷的危險。
作為現今左翼公共論述的重要一員,齊澤克也意識到此種撤銷和壓抑經已形成政治的大環境,未來的政治事件還有甚麼可能性,或會以怎樣的形態呈現?齊澤克認為資本主義內部的變化僅僅為了保持制度的恆久不變,真正的事件將會轉變整個變化的原則,帶領出新的社會秩序,首先左翼政治就要將世界各地孤立無援的反抗勢力攏合成強而有力的改革力量。然而現今經濟將工人重置成自己的資本家,巧妙地創造了虛假的選擇自由,使資本主義在意識形態上佔盡上風,真正宰制工人已不是剩餘價值的分配,而是持續不息的債務循環。
與其像馬克思篤定資本主義始終會自掘墳墓,工人階級的偉大覺醒終有一天到來,齊澤克說不如回到黑格爾的辯證過程,相信觀念的發展/實踐過程中觀念自身也會經歷深刻變化、分裂,直至重新建構出一種全新的普遍性。儘管這樣會得出很詭異的論調,例如亞當夏娃沒犯罪和墮落就無法劃出人和神的界線(否則上帝只是在自我複製)、結婚是通往離異的開始、民主運動分裂是通向融合的道路……變幻原是永恆。
只管去做不用多想,就是齊澤克留下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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