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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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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

陳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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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此文,致逝去的生命。雖素昧平生,卻又似被什麼緣份牽動著。願逝者得安息。

幾天前,和家人到某個山上的小酒館吃飯。頭一次去,酒館有些美式風格,又在山裡,夜來風涼,幾人在外面閒坐小酌,幾人在吧檯聊天,幾人玩著飛鏢。

意外在店裡遇到舊識,才知道這來的人大多都住在附近,看彼此互動,應都是超級熟客。朋友和我說,待會有個趴體,問我要不要留下來玩。

我想怎麼這尋常日子,竟然還有這興致,但想想趴體這種事,其實也就是一群人喝酒聊天,去度那個美好日子吧。

但後來我才得知,那天晚上的趴體,是為了悼念一位也常到酒館玩的朋友。

他在最近的林森火警中離開了。

聽到消息的瞬間,心裡好像被什麼狠狠捶了一下。店裡人越來越多,臉上都帶著笑容。他們點了酒,找個熟悉的角落坐下,天南地北聊起來。

我猜他們的日常大概就是這樣子吧,每個週末,只要走到這裡,就能見到熟悉的人。

只是誰也沒想到,某個尋常的日子,某次把酒言歡,已是最後一面。

從長輩處聽來耳語,說這次火災,死的人實在不值得同情。畢竟疫情當前啊,誰還去唱歌呢?貪玩,活該啊。

同樣的話,我在當年八仙塵暴時也聽過。年輕人,不務正業,就貪玩,活該。

活該。

這世上有誰活該要遭此劫呢?

我不知道。後來跟學生在課堂上聊起這事,我只是說,也許是老一輩的人總是看不懂年輕人的娛樂吧。學生說,不管如何,罪不至死吧,長輩怎麼那樣說話。

到包廂唱歌,去參加大型派對,和去熱炒攤、上酒館,還是去健行,去遊山玩水,不就是生活嗎?似乎只要是那樂聲太大,燈光太暗的場子,就要被貼上某些遊手好閒的標籤,就是罪孽,這很奇怪吧。

想想,我跟學生說,其實我也很難要求一個人去同情誰吧,又或者是,如這樣的人,某些人眼裡「貪玩」的年輕人,根本也不需要這種同情。

我只是不懂,貪玩為什麼會是一件壞事?

我告訴孩子,很多時候,就是有些很美好的日子,就是應該好好去愛那些時光,做點開心的事。那些個歡笑的生命,是帶有一種美感的,旺盛的,讓人嚮往的。

為什麼呢?為了這世界的美好總是稍縱即逝吧。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我抄了這兩句詩在黑板上。

什麼意思?就玩啊,開心啊,今年換過明年,一年一年都是這樣,奢侈的享受著風景。等閒是什麼,等閒就是隨便啊,這些好日子,隨隨便便就過了。

那下兩句是什麼呢?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抱歉,這接著下來的句子沒有美感。人間所有繁華歡快事,說崩落,就崩落,人在一瞬間老去。

我告訴學生,生命啊時間啊,你以為他是等速的走的,但從來不是。

離開只要一瞬間,你猛回頭,什麼都沒有了。老去只要一瞬間,某天你抬頭,會有一件事,幾件事,狠狠敲上心頭來,然後你發現你愛過的,已經走了,然後你發現自己已經老了。一瞬間。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

那年湯顯祖在好朋友過世的時候,寫過:

「看花泛月尋常事,怕到春歸不值錢。」

那些尋常的美好的,春日一般,絲毫不特別,無以銘記,無以掛懷,直到春天就這樣走了,什麼都沒有了,不會再重來。

所謂生命。

尋常的日子,小小的美好的日子,不會回來的日子。

所以,知道為什麼杜麗娘會傷那春色滿園無人問嗎?

十多歲的女孩子,又真的懂什麼是老嗎?

但,她扎扎實實的正在老去。

有些人看懂了,在一瞬間意會到那飛逝的,不捨晝夜的,他會突然無法承受。生命中就是有那某幾個瞬間,我們確實意識到那些美好的事、美好的人,自己的那些美好的十幾二十歲,不會再回來了。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你看那花正開,心裡已經開始痛起來。那一朵一朵,綻放與凋零,幾乎在同時發生。

像當年蘇東坡在那場雨中醒來,他說「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日子不知道被誰偷走了。

有時我在想,人們不去理解一個生命,才會對他的消逝如此冷酷。

可他的你的我的生命,不都在消逝,誰又值得誰又不值得?

我那時候,就坐在那小酒館裡,想像著那離開的人,不知道多久以前,應該也是坐在這裡開心的和人喝著小酒,聊著天,就在那個當下,生命飽滿著,青春舞動著。

那些說出活該的人,他們不會知道那離開的人,他曾經在哪裡笑過,在哪裡愛過。他沒辦法去感受那個生命,如此尋常的,像那小酒館裡的任一人,把笑語倒進酒杯,和每個人敬酒。

而終歸沒有人知道,今年歡笑,不復明年。

燦爛的那瞬間,轉眼幻滅。

我就看著那小酒館裡,人們用他們習以為常的笑語,默默悼念著那逝去的人兒。他們笑著,像往日一樣笑著,只是偶爾有人在一瞬間潰堤。

我想他們是懂得笑的人,懂得笑的人,也是懂得愛的人。

坐在那團笑語柔光裡,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冷漠的去看這個人間,不知道該如何,才能不心痛。

(僅以此文,致逝去的生命。雖素昧平生,卻又似被什麼緣份牽動著。願逝者得安息。)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浣溪沙〉

(原文發佈於2020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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