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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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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抵制《花木兰》到吃左宗棠鸡:意识形态的梦呓

谢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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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写时评了,最近迪士尼的真人版《花木兰》上映,中美骂声一片。有趣的是,双方差评的理由截然不同。欧美对《花木兰》的恶评,主要是因为主演刘亦菲早先发表了支持香港警察的言论,因此港独在互联网上串联“抵制木兰”(#BoycottMulan);中国网友的差评主要是因为……呃,这电影拍的确实不怎么样。这篇短评把政治冲突先放一边,就谈谈“抵制木兰”活动背后的泛意识形态化的逻辑问题。

港独“领袖”在twitter串联抵制《花木兰》

花木兰大概不会想到,数千年后自己会被牵扯到南方一隅的政治冲突引发的余震中。这场余震中的角色有港独、自由派、迪士尼、香港警察、北京、刘亦菲——唯独没有她自己。当然了,木兰本是《木兰辞》中的传说人物,生卒籍贯均不可考,连其出处都有汉朝、曹魏、北魏、南梁、唐等多种说法。不过“花木兰”的设定却清晰可考,因为直到明代徐渭的杂剧《四声猿》第三折《雌木兰替父从军》才给木兰冠以“花”这个姓。根据徐渭的剧本,木兰从军背景如下:

妾身姓花名木兰。祖上在西汉时,以六郡良家子,世住河北魏郡。俺父亲名弧,字桑之,平生好武能文,旧时也做一个有名的千夫长。娶过俺母亲贾氏,生下妾身,今年才一十七岁。虽有一个妹子木难,和小兄弟咬儿,可都不曾成人长大。昨日闻得黑山贼首豹子皮,领着十来万人马,造反称王。俺大魏拓跋克汗下郡征兵、军书络绎,有十二卷来的,卷卷有俺家爷的名字。俺想起来,俺爷又老了,以下又再没一人。况且俺小时节一了有些小气力,又有些小聪明,就随着俺的爷也读过书,学过些武艺。这就是俺今日该替爷的报头了。

可见花木兰的父亲弧桑之曾任千夫长。花木兰十七岁时,黑山贼首豹子皮造反称王,于是可汗下令征兵,木兰才动了替父从军的念头。那我们思考一个问题——假如花木兰穿越到现在,你猜她支不支持香港政府?

花木兰当然是不认识香港和黄之锋的,但我想你把黄之锋的言论和她复述一遍,木兰的反应大概似曾相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黑山贼豹子皮造反称王”吗?我不认为她会支持豹子皮,她如果赞同豹子皮所谓的“human rights”,可汗来征兵的时候早就应该反了,毕竟不论是老父还是未成年的弟弟从军都不人道。

或许有人会批评,历史应该放到历史中看,不要用现代伦理审视古人。这倒不错,好比我们不能用现代眼光批评孔明在农民起义时明哲保身,却为封建统治者死而后已。不过我倒无意于用花木兰的观念约束现代人的决策,而只是希望在动不动扯上人权或普世价值之前,想一想花木兰这个形象本身——毕竟抵制的对象不是《花木兰》吗?如果骨子里鄙夷花木兰的做法,那根本不要批判刘亦菲这个演员,直接批判花木兰本人就行了。

这就好比如果某演员鼓吹“应该消灭方言”,或许是该遭到批判。 但如果该演员演的是《秦始皇》,要因这位演员“消灭方言”的言论抵制《秦始皇》,这就未免有点搞笑了。秦始皇说“你娃就是看额不爽,要抵制冲着额来,关人演员啥事么”。 这就是我开头说的,即便撇开政治立场,抵制花木兰的逻辑就有问题。

美国最大论坛Reddit上对抵制花木兰的讨论

Reddit上这两位网友的言论很有代表性。上面这位介绍了为何部分美国人抵制《花木兰》,他认为首先是迪士尼在动画改编上的问题让美国人认为迪士尼为了中国市场魔改了他们的Mulan;然后才是香港问题的发酵。截图中257赞这一段他提醒网友,虽然《花木兰》是一部美国电影,但花木兰的故事却源自中国,因此指责迪士尼“为了献媚中国市场扭曲《花木兰》”这个说法有点荒唐(weird)。最下面48赞这位则反映了抵制者的一般心态,他们对《花木兰》没有意见,只是反感扮演着刘亦菲的言论,认为她被中国民族主义所蒙蔽(Blinded by Chinese Nationalism)。

如果刘亦菲支持政府的言论都算被民族主义蒙蔽,那么代父从军、上阵杀敌的花木兰呢?这个问题 48赞恐怕无法回答,其实257赞的答案中已经点出了关键:美国大众心中的Mulan并不是《木兰辞》中的木兰,而是迪士尼宇宙中的一位女权色彩强烈的东方公主罢了。须知此Mulan非彼木兰,当刘亦菲发表一个古典花木兰式的宣言时,他们自然群起而攻之。

被现代商业元素层层剥离的“花木兰”,应该忠于谁?

这个问题细究下来,其实是一种泛意识形态化的伪善,舆论漩涡中的迪士尼、港独或者抵制《花木兰》的“进步派”人士莫不如此。除非迪士尼彻底抛弃花木兰的古典内涵另起炉灶,就像七龙珠之于西游记,否则无论 如何把花木兰包装成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女权故事,花木兰的内核和进步派鼓吹的那一套其实是不能相容的。

试问“黑山贼豹子皮”佣兵数十万,能不能自立为王呢?

如果觉得黑山贼太缥缈,那么换个现实的问题:《花木兰》中黑山贼的背景其实是北魏以北的柔然。柔然本臣服于北魏,且融合了匈奴、鲜卑、乃至北逃汉人,如其首领阿那瓌曾对北魏孝明帝元诩说:“臣先世源由,出于大魏。”后来柔然势大,背弃北魏统治成为边患。 如果按照港独的伦理,花木兰也就失去了讨伐柔然的立场。

回过头看黄之锋声讨《花木兰》的话,他说:因为迪士尼向北京叩头,刘亦菲支持香港警察,因此相信人权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抵制《花木兰》。把这段话的迪士尼和刘亦菲换成花木兰本人也完全成立:因为花木兰向可汗叩头,花木兰支持政府强征民兵,因此相信人权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抵制《花木兰》。

第二个版本还算言行合一,原版则是逻辑彻底混乱。混乱的原因是他们只把“花木兰”当成符号,女权的符号、圈钱的符号、炒作的符号,实则根本不读《花木兰》。 这也是进步主义者的一种傲慢,刘亦菲的言论并未背离花木兰的作为,但进步主义者对前者破口大骂,对后者却甘之如饴甚至视为女权标杆(倘若没有刘亦菲这件事的话)。对发生在古代或传说中的事情不加细究,这种对古人的“宽容”其实是一种傲慢。因为其潜台词是,古人可能“封建、愚昧、落后”,我们应该加以体谅,从中汲取符合“现代精神”的成分。但正如特修斯之船的悖论,花木兰历经进步派伦理的层层剥离后,究竟还有多少本来面目?

忠君与尽孝是花木兰故事的内核,迪士尼把重心转为女权姑且能自圆其说,但如今刘亦菲不过发表了支持政府这个符合花木兰立场的言论,却立即遭到进步派的口诛笔伐。当我们在纪念一个不敢忤逆港独的花木兰时,我们在纪念什么?这种双标正昭示了进步派对历史的伪善与轻薄。

《花木兰》上映后另一个争议的点是片末剧组感谢了新疆政府。可想而知,海外舆论大哗。这倒让我想到最近一段关于左宗棠的趣事,姑且当做本篇结尾。我校有个自助餐厅,每天的特色菜 前往往排起长龙。一日队伍排得特别长,我也不禁好奇,等了一个多小时队伍短点后才去看看今天究竟是何方珍馐。排到我时一看就傻了眼:General Tso’s Chicken (左宗棠鸡)。

风靡全美的左宗棠鸡

这玩意儿真的难吃,破产版咕咾肉。 但不知道哪戳到老美的点了,在北美无人不知。 甚至成了地道的美式中餐,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典型。可是队伍排都排了,我也就夹了几块,看着身后的长龙,难免感叹美国人不识货。不过也就在这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你说……美国人知不知道左宗棠是干嘛的?

左宗棠在中美都算有名,我甚至怀疑在美国更有名一点,毕竟General Tso和Chairman Mao差不多家喻户晓。但是美国的名气源于鸡肉,中国人提到左公的第一反应无疑是“收复新疆”。这可太有趣了,因为在左宗棠鸡那排起长龙的美国学生虽然未必了解中国,但谈到新疆大多是要义愤填膺一番的,可是倘若不是他嘴里那块鸡肉上冠名的左将军,新疆问题一百年前就如他们所愿了。

左宗棠力排众议、抬棺出征新疆,以示马革裹尸

何况,左宗棠鸡的名字是有意为之,并非巧合。1952年,美军第七舰队司令雷福德访台,海军总司令梁序昭请彭长贵研究菜单。彭长贵将鸡肉斩块、先炸后炒,佐以酱汁,食客交口称赞。彭长贵称之“左宗棠鸡”。冠以左公之名,不仅是左公与彭长贵同籍湖南,也符合当时台湾光复大陆的宣传,毕竟左公最大的功绩便是平定西北,收复新疆。这么看来,这盘鸡确实是因为新疆,才成为左宗棠鸡。

如果历史能改变,美国人愿不愿意牺牲左宗棠鸡的美味换来新疆的变化?

我想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但可以确知的是,一边是电视上慷慨激昂的意识形态,一边是口中大快朵颐的糖醋鸡块,两者的联系隐秘而讽刺。人们对人权、价值乃至意识形态的迷恋,就像他们难以摆脱鸡块背后的脂肪与热量;而对于前者的消费,也如同咀嚼后者一样,在各种媒介的轰炸下,廉价、速食、缺乏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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