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我到三和去问大神们的开心事
(ps:抱歉大家!这是一周前旧文,第一次发文章,没注意隐藏了就不能再重新发布,打扰了!)
九月的三和,一切好像都已经没有那么热闹。路旁的人才市场的招聘柜位外面都围了崭新、密集、粗壮且极高的白蓝色围栏,从市场店面一直抵到街边,那种光滑高质量的感觉和三和整体暗黄破败的氛围略显格格不入。想要进入围栏,是要刷身份证的。围栏的尽头就是警局,傍晚的围栏里似乎没有大神敢逗留。
夜幕降临,龙华公园曾经是光着膀子的日结工们喝酒小聚的宝地,如今围了五辆城管的大车。几个工友只敢把衣服撩上肚皮,手里和身上都空无一物,在发着金光的商场童装店前看沉默的动画片。
其中就有李杰。李杰今年四十三了,今年是出来务工的第二十七年,来三和一年多。他是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但宽大的脸庞上双眼总是无神的低垂着,常聊着聊着脸就扭到别处。孩子十六,和妻子在老家山东。妻子前些年帮县城工厂捆稻谷,每天弯腰干个不停,如今一点重活也做不了,坐也坐不久,勉强在家做些计件工过活。
李杰是三和里的奋斗派,过去的一个月几乎每天干日结,一个月能拿到近5000块,能往家里寄2000块。他原本在山东老家的电子厂做了好几年,但是工价太低,一个月只有三千多。他听说深圳的工价是各大城市中最高的,厂也多,欣然前来。他原本也准备进场做正式工,但是发现如果努力,在三和做临时工不仅比正式工赚钱多,还更自由。一方面,这个季节学生工返校,工厂会招大量的临时工,工价比正式工还高。另一方面是因为三和物价低廉更容易省钱,一天吃喝住行50块钱就能解决,睡大街也没人鄙视你。
“其实我也算不清楚,为啥工厂会给我们更多钱。他们(其他工友)说,给我们来看时给的多,给国家来看是给的少,我也搞不清楚。”李杰说。我向他解释了工厂按照国家法律需要给正式工缴纳社保和五险一金,但是临时工就不需要。这样下来,临时工去医院看病就拿不到补贴,老了也拿不到养老金。
“唉,我们想不到那么多。哪里还能想到自己生病。”李杰说。
关于快乐温暖的感觉,李杰想了很久。他在这边没什么朋友,因为有朋友花销就要高一些,一起吃饭的面子也是有成本的。他觉得回家过年也没什么开心,见到孩子也没什么开心,无非就是要拿钱。他甚至觉得孩子毕业也没什么开心,“还不是跟我一样,”他说,“说到底就是一句话,没钱。快乐温暖,没感觉,就是累。除了累没感觉。”
活不好干,是三和的共识。李杰这么跟我谈论起常见的日结工。干快递,一天200,五六十公斤的大麻袋要从飞快流水线上搬下来,10小时一天流水线只停1小时。一个人当三个人用,手臂和腰第二天醒来动不了,不得不干一天歇两天。工地就是“黑坑”。电子厂180一天,流水线更是“比飞机跑还快”,不完成任务量总监“吼死你”,工作时候连话都不让说,但这已经是要抢才有的工。
至于工地为什么“黑坑”,李杰说中介从里面抽的多。小工一天干10个小时拿140,中介介绍一个干一天的小工拿100。
“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工地,拿240呢?”我问。
“像我们这种跟老板没有关系,拿不到钱的。工地没人签合同,上很难拿钱。”工地行业的潜规则,就是年底发钱,但很多时候就已经找不到老板了。“也不是因为老板都卷钱跑,就算是国家工程,一层层分包下来,他们也不一定拿得到钱。”李杰说。为了确保能拿到钱,中介抽水一百工友们也只能忍受。
像是老韩这种五十出头的日结工,就只能做工地了。他来自四川,至今单身,来三和快十年了。年轻的时候,他都是在电子厂里,经过他手的苹果、三星、华为千千万万。但是自从过了四十,手脚跟不上那么快的流水线了,“线长骂你,吼你,不给你加班。”按照每周五天八小时,每月只有2300,所以加班对工友来说非常宝贵。“明白了就是想让你走人。”老韩说。工厂对于工人来说有绝对的权利。对于基本工资不足与维持生存的工人来说,他们只能选择自愿辞职,而在这种情况下工厂不需要按照法律给予工人失业赔偿。
“为什么说中国是世界工厂呢?我跟你讲,不是别的,就是只有我们中国人能受得了这个累。你看越南、韩国,烧了多少个工厂,罢了多少工。中国你听过这种事么?我现在年纪大了,也没有那个资源和人脉去翻身了,也受不了那个累了。所以说白了在三和就是挨日子。唉,快乐的事啊,人都有快乐有不快乐。我不用干活的时候,就是快乐了。”老韩说着,抽烟的手一抖一抖,说是之前流水线的后遗症。
终于不再选择“受那个累”而来到三和开始“挨日子”的,不止老韩。三和的许多“老实人”曾经都是兢兢业业的正式普工,飞快的产品从流水线上流过,一套工程师设计过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压力在积累而存款却不在。他们最终放弃追逐“努力就能成功”的新自由主义肥皂泡,进入“活得过今天就不想明天”的消极抵抗状态。
阿良,阿朗,阿亮都是二十五上下,才来了三和不到一年,就被“困住”。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分散坐在一处关了门的五金店台阶上,旁边放一人一瓶“大水”。他们都是从工厂出来,听说三和这里日结工工资更高,日子也许更有盼头一些。但是来了之后,基本很难逃脱“挂逼”的状态。(挂逼:三和词汇,表示穷,完蛋了)
当被问道回忆中最开心温暖的事情时,他们没有提这里的网吧或游戏,竟然回忆起“曾经在厂里比较稳定”的日子。
“最开心的那肯定是在厂里发工资的时候,和朋友们吃一顿。”阿亮30了,头发乱糟糟的,黝黑的皮肤上眼睛很清亮。
“最开心的是在工厂的时候,月底给父母打钱。”阿亮今年22岁。
“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在工厂,手里面有点钱的时候。那个时候手里有点钱,心里就有底气,敢去远一点的地方。”虽然工作性质差不多,但是制造业的工友们经常换厂。工资不会更高一点,但是总会盼望着下一个主管不那么凶一点,下一个模具不那么重一点。“你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总要适应,总要花钱嘛,有一点钱到了新的地方不至于那么窘迫。像现在,我就不干到别的地方,就在三和这一片转。”阿朗坦白,他身上如今只有两百块钱。阿朗有时候会想念工厂里面那种“被管着逼着天天上班”的感觉,觉得自己在三和的自制力不够,但被问道是否会回工厂时,他们都沉默了。
三和的人对于自己何去何从,有一个普遍的说法:“其实在哪都一样。”
在三和就念工厂的好,在工厂就念三和的好,但两个状态里是一样的走投无路。在工厂,收入稳定但是“压抑得人都成了傻子”;在三和,精神压力小一点但是“不思进取”。那个遥远的“盖房子娶妻生子”的目标已经没有那么动人了,很少有人想过自己的晚年,他们连父母的晚年也负担不起。“哪都一样”的,是年轻的生命熬不出个头。
“这里大部分年轻人,都已经放弃了娶妻生子。”阿亮跟我说。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如今中国公民男性比女性多三千万,相关研究表示,婚姻挤压将导致大量底层男性单身。
家,这个再生产的基本单元,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担不起,也不再想担的担子。
“要不是有家庭压力,我早就找个床铺住下,不在地上睡了。”李杰告诉我。
阿亮指指人才市场的方向,似乎还习惯性的觉得那里躺着一片一片的人。“那里很多人都是好几年都没回家,前几天还有好多家里人来找的。”
“为什么不回家呢?”我问。
“日子过成这样,脸面上过不去吧。”他说。
贸易战与经济增速放缓的大局之下,“灵活用工”成为越来越多行业用工形式的新宠。与其长年累月的养那么多正式工,不如即用即弃。通过“灵活用工”来避免给劳动者缴纳社保和五险一金,公司还能省下一笔钱。虽然中国《劳动法》规定派遣工比例不能超过10%,但今招明退又谁知?有关卧底报道查出,郑州富士康生产的iphone11,50%以上的工人都是像三和大神这样的派遣临时工。但是,变化的用工模式背后,是不变的绝望感。从正式工到不稳定的日结工,放弃“奋斗”的劳动者最终只能牺牲生活条件、社交、家庭、甚至尊严。
三和不完全是什么妖魔鬼怪翻宝箱的狂欢之所,也不完全是废物们在消极的烟雾中叹气的颓败之地,三和只是一群普通的日结劳动者的聚集地,是最不会反抗的城市建造者们无声的反抗,是那些总是“混不出来”的农民工们最后的家。
三和只是一个看不见中秋月亮的地方,这里月亮不亮,也没有圆不圆一说了。过了晚上十点,城管们开车走人,只有个别还在溜达,以保持“市容”合格。那时候大神们已经要睡了,招工的明早六点就来。只要他们没有赤裸上身,城管就不会叫醒他们。恕我不能告诉你他们这次睡在哪里。
你最近一次感觉到很开心很温暖,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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