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麼東西:讀Matthew Engelke《神在的問題》
Matthew Engelke, 2007, A Problem of Presence: Beyond Scripture in an African Church.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小時候跟著一群南台灣的傳教士學英文,在免費的兒童聖經班裡聽耶穌的故事。年輕的美國女老師請大家把眼睛閉起來:「現在,如果你相信上帝存在的話,請舉手。」十歲的我遇上人生中第一道神學難題。上帝在嗎?老師說祂在。老師為什麼說祂在?因為聖經上是這樣說的。我想不起來自己最後到底有沒有舉手,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聖經。但對基督徒而言,聖經作為上帝存在的證明,似乎是無需爭辯的真理。
直到我讀了《神在的問題》。在辛巴威的首都哈拉雷的近郊,在一片被橡膠樹與斑馬木環繞的空地上,上千個身穿白袍的信眾在一起做禮拜。這塊「空地」就是Masowe 週五使徒教會,他們是一群「不相信聖經」的基督徒。Masowe字面上的意思是荒野或空曠的所在,週五之名則源自於他們的安息日在禮拜五。
先知Nzira以治病能力聞名,遠道而來的病友卻常常不知道曠野教會的奇特之處。有次,一位新病友在聚會時站了起來,引用路加福音向Nzira致謝。教會長老馬上制止他。他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講道時,Nzira嚴肅地重申這裡不需要聖經:「為什麼要讀聖經?它只會變舊。一段時間之後它會鬆掉,書頁會掉下來,然後你可以把它拿來當廁紙。」週五使徒告訴Engelke,他們不讀聖經,因為聖經是在兩千年前的巴勒斯坦寫的,跟舊報紙沒兩樣。「我們不相信白人,也不相信他們的書。」教會裡的老人說。
在非洲,拒絕聖經隱含著反殖民的立場。曠野教會在1930年代由Shoniwa Masedza創立。他出身自葡屬東非邊界上的小鎮,當過馬車伕、園丁、木匠學徒,後來成為一名鞋匠。1932年的五月,Shoniwa Masedza開始劇烈頭痛,有長達四個月不能說話,甚至行走困難。他夢見自己的死亡,夢裡,有個聲音說他現在是Johane Masowe了 — — 意思是曠野裡的Johane。病癒後,他隻身前往附近一座小山丘,日夜祈禱了四十天,聆聽聖靈的語言,只靠野蜂蜜為食。出關後的Johane創造了一套比傳統靈媒跟外國傳教士都更「直接與鮮活」的信仰,主張非洲人應該要燒掉歐洲人的宗教書。
如今的週五使徒不燒書,但這個立論影響深遠。Engelke指出,反對聖經不只是政治抵抗,同時也是一個神學宣稱,必須放回「反對物質」的基督教傳統裡來談。舉例來說,自由主義神學家強調讀者自身對神聖文本的詮釋,甚至暗示了聖經在特定情況下可能會妨礙人接近真理。Engelke認為,某種程度上,曠野教會承襲了自由主義神學的精神,回應的是耶穌升天之後,上帝「如何臨在」的難題 — — 超越性的上帝需要透過此世的語言、文字、聖物、儀式、圖像等媒介,才能被基督徒感受。週五使徒則進一步強調這些媒介方式有著不同的階序與等級,有些東西比其他東西「更像東西」,不夠「直接與鮮活」,因此是次等的。
在這套意義體系裡,聖經顯得「太像個東西」。相比之下,聲音比文字更加「屬靈」,也更能抵達真實。而在不同形式的聲音裡,歌唱又比言語更鮮活。在當地傳統裡,聲音與神靈的世界向來有緊密的聯繫,「靈」(mweya)這個字有「呼吸」的意思,而呼吸是言語的基礎。「唱歌的時候,我們不會感受到炎熱。」信眾們說:「我身上的疼痛跟著歌消失了。」曠野教會的禮拜充滿了聖歌。歌唱得越大聲,神的臨在也就越清晰。聲音是「最不像東西」的東西,是接近聖靈最好的媒介。使徒們不需要聖經,因為人的歌聲就是神在的證據。
可想而知,除了聖經之外,週五使徒也排斥宗教的其他物質面向,包括教會建築。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空地上集會。進入「曠野」需要脫鞋、卸下珠寶首飾,只穿著及踝的白袍。相較於其他需要盛裝出席的教會禮拜或是繁複的傳統服飾,極簡的白袍再次顯示出週五使徒對「物質」的貶抑。Engelke驚訝地發現,他們甚至對先知Johane本人的事蹟也刻意保持冷漠,因為先知雖然比聖經來得直接,但逝者已矣,何況他終究也只是聖靈的媒介。
不過,一般信眾加入曠野教會,往往不是出於對聖經的厭惡,而是為了治癒巫術導致的疾病。Engelke紀錄了先知Nzira的治病過程:在會眾的歌聲之中,病人們在Nzira面前排成一列,跪在地上,他一邊走過一邊輕觸他們的額頭,教會長老給他們木碗裡的水喝。有時候,病人會領受聖靈祝福過的水或小石子。使徒們一再強調,聖靈的祝福是免費的,而且先知不應該從中獲利。免費的治病是教會引以為傲的核心,常被信眾用來區分其他「太過物質主義」的基督教會與傳統巫醫。
另一場治病儀式處理的則是一位因為家族血仇、而遭到男性的靈附身的女人。她焦躁地在曠野中央踱步,揮舞拳頭。傳統上,來尋仇的靈(ngozi)被認為是「娶了」被附身的女人。與此同時,先知Nzira也被名為Pageneck的天使所「充滿」(kuzadzwa)。人們說聖靈像水,先知則是空瓶罐。惡靈對聖靈叫囂:「我被殺了,我妻子也被殺了,你要奪走我的妻子,我不允許!這女人是我的。」「離開!」Pageneck回應:「在這場征戰裡我並不是用塵世的手段,Trona!我叫你滾開!」
Engelke注意到「Trona」這個古希伯來文單字。在場的信徒沒人說得清楚trona的意思,但卻紛紛表示這是聖靈拿來對付巫術的「重砲」。在世界各地的宗教儀式裡,晦澀的古語並不罕見。但Engelke從週五使徒的神學觀點出發,指出儀式裡刻意使用古希伯來文,更是為了把時序拉到聖經的時代之前,強調神聖的真實可以與聖經無關。
「反對物質」的邏輯同樣反映在治病物的選擇上。任何彈珠大小的小石塊都可以成為治病物,長老常在「曠野」周遭撿拾合適的石塊。小石塊對週五使徒們而言之所以特別,正是因為它毫不特別。它們是免費的,攜帶方便,掉到地上也沒關係,而且到處都是。更重要的是,它不會激發人們的嫉妒與欲望,而嫉妒往往是巫術的肇因。除了石子之外,另一個常用的治病物是水。同樣的,Engleke推敲「水」的物質屬性 ——除了跟小石子一樣方便取得之外,水跟聲音一樣難以掌握。水總是可以流走、逸散、凝結。從這個角度來說,水與小石子都是常見而安全的、不像一般東西的東西。
《神在的問題》從各個面向呈現曠野教會一以貫之的信仰體系。但就如同所有過度理想化的準則一樣,使徒們輕賤物質的立場有時也會動搖。有次,Engelke領受到了聖蜜,一種比較特殊的治病物。在教義裡,一個人的藥方不會對另一個人有效,聖蜜的作用理應與物質本身無關。但是,當一位友人得知人類學家的後車廂有一罐聖蜜時,他說:「啊,能嚐一口的話就太好了。」要求一口蜂蜜的週五使徒顯示出物質屬性強大的誘惑。
另一位報導人Marcus則向Engelke提起自己希望編纂一部教會「憲法」,裡面將清楚記載mutemo的內容與先知的系譜。Mutemo是曠野教會的最高指導原則。它的字面意義是「律法」,但也等同於「宗教知識」。透過mutemo,人們得以感知到神的臨在。每週五的聚會,mutemo往往是討論的主題。因為貶抑文本的緣故,教會的歷史與mutemo的意義向來只透過長老口傳。Marcus為此感到很焦慮。他說:「如果不把這些事情寫下來,最終人們就會忘記Johane說過的話。」但將 mutemo 付諸文字很冒險,因為被寫下來的文本將會逐漸變得陳舊,最終變得跟聖經一樣,不再鮮活與直接。
然而,倘若先把自成一格的神學體系擺一邊,Engelke認為神聖文本之所以被排斥,除了它本身的物質屬性之外,更是因為文本可以被用來挑戰教會領導人的權威。新病友在聚會上引用路加福音之所以惹惱先知Nzira,是因為他等於是引入了另一種形式的詮釋主導權。換句話說,對文本的貶抑與對在世先知的追捧其實是一體兩面。
於是,全書的最後五頁迎來了令人震驚的發展。在Engelke離開田野後,Nzira被指控強暴數名女性信徒。當時的辛巴威正在激烈的政治鬥爭之中,有人認為這是政敵羅織的罪名。但最終Nzira被定罪,2003年入監服刑。新的先知出現,繼續帶領曠野教會。由此來看,Engelke對教會領導權的分析並不流於天真浪漫,或許是受到這件事的影響。網路上的新聞說,Nzira在2011年出獄,並在同年離世。
Engelke的結語懇切而簡短,但感覺還有許多意在言外。我不知道他的內心深處怎麼想這件事情。在挖空心思捕捉曠野教會的神學理念後,發現關鍵報導人恐怕是最墮落的神棍,該是何等震撼?他說,無論如何,他不希望這起犯罪強化了「非洲就是落後」的印象。沒有人類學家希望看到自己的報導人成為強暴犯。神在嗎?我們又該如何知道神在?整本書圍繞的問題,在作者與讀者錯愕的空白裡,突然多出了另一層意義。
Matthew Engelke是維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人類學博士,受業於Richard Handler與Roy Wagner等人,目前是哥倫比亞大學(Colombia University)的宗教學系教授。此前,他在倫敦政經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的人類學校任教十八年。Engelke的研究聚焦在基督宗教、物質文化、符號學以及世俗人文主義,田野地點包括辛巴威與英國。《神在的問題》是他的第一本書,並以此書獲得了2008年的Clifford Geertz宗教人類學書獎,以及2009年的Victor Turner民族誌獎。他的其他專書著作包括God’s Agents: Biblical Publicity in Contemporary England (2013))與Think like an Anthropologist (2017)。
關鍵字:基督教、符號意識形態、物質性、辛巴威、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