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问者曹芷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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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关注具体的人,尤其是在不断退化的环境中,生活受到严重影响的弱势群体。她曾前往湖南株洲,寻访那里的尘肺病人。

撰文  角角 

编辑  于长夜

曹芷馨是朋友中比较安静的那个。她个子娇小,有整齐的刘海,名字很诗意——来自唐代诗人吟颂湘水女神的诗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她在北京大学里面的出版社当编辑,一丝不苟地整理读者来信,为重头产品发布勘误。

2022年11月27日,在十几人的微信群“京惜守望小组”,当女孩们谈论起疫情管控和乌鲁木齐火灾,讨论要不要在北京找地方悼念死者,曹芷馨提醒要谨慎:“会不会有法律风险?”但这句话淹没在七嘴八舌的热聊中。晚上,女孩们决定行动起来,曹芷馨也出门了。 

到了热闹的亮马河边,她参与摆小祭坛,跟着人群唱《送别》,喊出了自己的心声。上半夜她们就离开了河边,集体去吃了烤串夜宵。“现场有几千人,大家并不知道在自己竟会不幸成为目标,也不知道群聊已经遭到渗透。”她们的朋友说。

两天后,11月29日,去过河边的朋友们被叫去派出所呆了24小时,曹芷馨出来后,没有拿回自己的手机和电脑。这为之后更加糟糕的境遇埋下了伏笔。2022年12月22日,确认曾与她结伴的4个女孩再度被警方带走后,在恐惧与不甘中,曹芷馨穿着睡衣录了一段3分钟的视频。 

如今,她的诘问成为运动中最有力的声音,就像诗中湘水女神的悲歌一样散遍四野,“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寄情自然 

1996年,曹芷馨出生在湖南衡阳的县城里。她有个扎根在小城的大家族,在同气连枝的帮衬下,家族成员供职当地机关单位,很少有人远行谋生。 

有过成绩优异的童年时光,也有过叛逆厌学的青春期,曹芷馨在高中时终究没能成为合格的“小镇做题家”,因此只考上衡阳当地一所院校,专业是中国史。本科即将毕业时,从小城“出走”的想法,给了曹芷馨强烈的动力,令她在研究生考试中发挥优异,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的中国史专业。她的同学说,那年人大中国史招20来人,保研的人分走了一半名额,而专业课试卷特别难,几乎没人能写完。 

曹芷馨的导师研究中国环境史,她也因此热爱起了大自然。她登记成为公益组织“自然之友”的志愿者,邀请“让候鸟飞”的专家来做讲座。另外,比起空泛的自然概念和气候、能源等人类面对的宏大“挑战”,她更关注具有地方性的具体问题。她研究江西鄱阳湖湿地的候鸟保护,并因此迷上了湿地和鸟,她听说北京北部有翠湖湿地公园,尽管每周只有少数时间开放,但她定了抢票闹钟,在尝试几周后终于预约成功。尽管她刚毕业,上班太忙,但她正试图让自己的观鸟爱好更专业,努力攒钱,梦想有一天能有套更加专业的设备。 

她也关注具体的人,尤其是在不断退化的环境中,生活受到严重影响的弱势群体。她曾前往湖南株洲,寻访那里的尘肺病人。这些过去的农民在城镇化进程中结伴离开家乡,“传帮带”地扎窝在粉尘密集的建筑业和矿山里,赚了钱盖了房,肺里却装满了粉尘,硬得像石头。而在硕士论文中,她则尝试复盘清末民初在湖南长沙发生的抢米暴动,及其背后同全国范围内的米谷流通网络的关联。她想要理解的是,湖南这样富庶的鱼米之乡,以“湖广熟,天下足”而闻名于世的地方,为何最终仍然会因为缺粮而爆发社会危机?

梦想中的工作 

2021年夏天,曹芷馨毕业了。毕业前夕,她先后在广西师大出版社、中华书局、后浪出版公司和北京大学出版社等人文社科出版的知名出版社实习。最终,她转正入职北京大学出版社。

这是曹芷馨梦想中的工作。入职北大社后,她参与重头产品《全球通史》的再版,举办活动为读者答疑解惑,请北京大学的教授们宣讲,到地方中学去推销。被消失之前,她正在编辑人类学学者王静翻译的《本雅明之墓》,一本批判国家暴力和对历史的遗忘失语的后殖民著作。就在不久之前,她还编成了《情感何为》,一本关于人类情感和心态史前沿研究的论文集。

她拥抱北京这座城市。毕业后,为了能更接近北京城中的市井生活,她选择租住在东二环的胡同里,那是间天花板很低的老房子,冬冷夏热、空间不足、没有独立卫生间,去西北四环的单位要往返折腾两个多小时,她用书籍把房间填满,有了一个理想的栖身之地。

她用塔可夫斯基电影《飞向太空》为自己取名“索拉里斯”,总去看电影资料馆20块钱一张票的国产老片,其实她最爱那些关于北京的电影:从石挥关于旧北平的《我这一辈子》,到陈强陈佩斯改革开放后的轻喜剧《二子开店》,再到姜文主演的阴郁悲剧《本命年》,和葛优、徐帆、冯小刚等人初合作时的京味电影《大撒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也不断地在看小说,譬如《地下室手记》和《卡拉马佐夫兄弟》。最近对华人离散文学有兴趣,读了马来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和张贵兴的《野猪渡河》。

“京惜守望互助小组”

在北京电影节,曹芷馨偶遇了同样就读于人民大学的曹原。曹原是山东姑娘,毕业于社会学系,热爱社会学、人类学理论,也在出版社工作。“二曹”一拍即合,成为挚友,这些有相同背景,坚持相同理念的年轻人,很快和北京有了稳固的社交圈。 

大约二十个姑娘组成了一个微信群,名叫“京惜守望互助小组”,群友主要是热爱北京生活的年轻职业女性。她们多出生于1995年前后,教育背景类似,学习文化研究、历史、教育学、电影、社会学,许多曾经在海外读过书。

她们在一起约饭长谈、在京郊徒步、办读书会、看电影、聊聊社会现状。2022年,疫情三年封控积累的焦虑抵达顶端,铁链女、唐山打人事件披露的女性处境的残酷现实,女孩们的政治性抑郁越来越严重。但她们仍然想要留在中国,这里有她们想做的事。

秦梓奕有法学、社会学的背景,自费学习和拍摄独立电影,而杨柳在新加坡读完硕士后,回国做记者,李思琪放弃了稳定的工作与收入,选择成为独立记者。

这群怀抱理想的知识青年面对的是坚硬冰冷的现实。电影业在疫情中近乎彻底沉寂,独立电影人更是连连遭到打压;记者们能够报道写作的空间越来越小,受到的钳制越来越多;而自由职业者们总是难以养活自己,仰甲方鼻息;曹芷馨所在的出版业也面临版号越来越少、禁区越来越多,出书越来越难的问题。

和朋友们一样,曹芷馨不是没有其它选择。她在大学中认识的男友就选择了出国攻读博士,她也希望能继续在学术上深造。曹芷馨从没有出过国,甚至很久没能离开北京,她当然也想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她曾承诺男友,要和他去他所在地的国家公园和荒野小径上漫游。

但直到消失之前,曹芷馨都没有真正把出国读书提上日程。熟悉她的人都明白真正的原因:她不想放弃现在这份出版编辑工作,不想离开热爱的中国和北京,也不想离开朝夕相处、一起快乐生活的朋友们。

去年底,这个微信群里的朋友们大都被以“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拘捕。李元婧、李思琪、翟登蕊和曹芷馨在2023年1月下旬被检察院批捕,罪名改为“寻衅滋事”。而曹原在1月初被拘留后,没有朋友清楚她如今的确切状态。

“我们是谁不得不用来交差的任务?这一场报复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用我们这些普通青年的人生作为代价?”曹芷馨的问询仍然在千万个电子屏幕上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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