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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形・◯】沉悶的永恆回歸!——關於本雅明的時間佈置與物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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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由重新觀照其如何徵引並演繹以上三者(革命家、詩人、哲學家),我們將更深刻地理解本雅明那兼具歷史唯物主義與猶太神學色彩的彌賽亞時間觀——一種異常複雜的「圓」的時間佈置與物思維。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勞緯洛

在本雅明 (Walter Benjamin) 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1938年,他的思想迎來了一個重要的事件,可以命名為布朗基事件 (the Blanqui’s event) 。閱讀布朗基 (Auguste Blanqui) ,給予本雅明在其十九世紀巴黎研究中,重新思考永恆回歸問題的機會。布朗基的宇宙論推想,在本雅明看來,是能夠與波特萊爾 (Charles Baudelaire) 及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共鳴的「地獄的思想」 (infernalische Spekulation) 。藉由重新觀照其如何徵引並演繹以上三者(革命家、詩人、哲學家),我們將更深刻地理解本雅明那兼具歷史唯物主義與猶太神學色彩的彌賽亞時間觀——一種異常複雜的「圓」的時間佈置與物思維。

我們或可大膽地聲稱,本雅明從布朗基的《星體永恆論》 (L'éternité par les astres) 中讀出了某種量子物理學意義的時間佈置與物思維。布朗基的宇宙論描述是這樣的:假如我們承認有限事物具備無限的組合可能,出於時間的無限綿延與空間的無限廣延的前設,所有事件,乃至所有事物的所有實體和特性,都必然存在——我們甚至可以借用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的術語,作出更仔細的區分:不是潛在的 (potential) ,而是虛擬的 (virtual) ——那麼所有失去、受損和毀滅的,同時就是贖回、復原和誕生的。如布朗基寫道:「宇宙無盡地重複自身⋯⋯等待毀滅的時刻,同時亦正是復活的時刻!無論如何,物質的死亡總是向生命復活。」在物質消亡之同時,它就永恆地,以恢復的姿態回歸。

布朗基的模型乍看是荒謬的。因為熵增 (entropy increase) 是人類自十九世紀以來所發現的不可逆轉的世界宿命,而切實的生命體驗亦告訴我們,已死不能復生,過去無法重來。然而,布朗基宇宙論的重要意義在於,其為本雅明提供了思考事件本身量子層次的微觀向度。布朗基式的永恆回歸,就是彌賽亞事件的微觀折返線。必須立即強調的是,本雅明的彌賽亞思維並非是種純粹指歸思考本身的先驗觀念操演或無限後退假設,它必然同時是種物(導向)思維——我們不可忘記,至少在本雅明自己看來,他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換句話說,永恆回歸式的宇宙結構確保了物在量子層次的不可化約的自在性及其純粹恢復,而這同時具備微觀的政治學與倫理學意義。

藉此重思本雅明處理尼采永恆回歸問題的進路,就顯得別具意義。首先必須申明,尼采在《快樂的科學》 (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 就已提出的永恆回歸構想,不單是循環的 (cyclical) ,更是重複 (repetitive) 的時間佈置。重複有別於循環的意義在於,其不僅表現為時間的週而復始,而是人在生命中的每個行動都將必然重複,並且永恆的重複回歸。尼采斷定這是使我們放棄信仰來生,直面生命每個此刻的唯一思考模型。及後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尼采宣稱正因永恆回歸,龐雜混沌的過去和無盡流動的記憶,都成為生命此刻所必須加以組織、抽取並利用的歷史參照,從中我們能夠尋獲甚至創造永恆,絕對地肯定立足歷史此刻的「我」:將過去的「它曾如是」,翻轉為此刻的「我意欲此」。換言之,尼采主張的救贖,就是擁抱痛苦、創造意志 (schaffen der Wille) 的美學實踐。

若說布朗基式永恆回歸強調是對物本身虛擬性的恢復,尼采偏重的則是生命此刻如何從歷史之「圓」獲取可以重複說明的意義。本雅明以其歷史唯物主義方法,並置布朗基與尼采的問題化場域,構成了獨特的永恆回歸辯證,以作為抵禦歷史主義時間觀的佈置。然欲清晰說明本雅明對二者的批判接受,我們必須先回到其十九世紀巴黎研究的脈絡。在《拱廊街計畫》 (Das Passagen-Werk) 的D檔案,本雅明就以「沉悶,永恆回歸」 (“die Langeweile, ewige Wiederkehr”) 為題,從沉悶經驗發想永恆回歸的問題。尤其從波特萊爾詩歌的街道幻景反映,沉悶正是現代社會的普遍經驗,在資本主義機械邏輯的轄制下,人們終會在推陳出新的無限加速循環之中,猶陷西西弗斯 (Sisyphus) 神話的永恆回歸式情境,失去對真正新奇之物的興趣。這點與尼采看法相近:當現代經驗使人的時間變得同質空洞,一切似曾相識,我們很容易喪失對陌異事物的陌異感本身,淪為渾渾噩噩的末人。

然而本雅明寫道:「沉悶是朝向偉大行動的閾值。」一如在拱廊街裡,只有入夢最深才能體會覺醒,亦只有遊手好閒的浪蕩子,能夠最先嗅到密謀革命的氣息,沉悶對本雅明而言同樣是辯證的,更甚是他思考永恆回歸乃至歷史唯物主義革命的關鍵。永恆回歸的構想,在此赫然作為某種存有論危機,以生機時間 (aiôn) 的方式臨到本雅明將盡生命的編年時間 (chronos) 之中,斷裂出了特異的、微弱的彌賽亞時機 (kairos) ——永恆回歸,就是事件在此刻湧現的辯證前提。永恆回歸的辯證,就是沉悶與新奇,差異與重複的辯證:「永恆回歸的觀念就是『嶄新』,即透過確定從而擺脫永恆回歸的迴圈。」

於是我們可以說,本雅明對布朗基與尼采的永恆回歸模型的所有徵引,都具備其獨特的(靜止)辯證意義。在D檔案中,本雅明首先點出布朗基世界觀的反面,正是宇宙作為一個災難不絕之地 (eine Stätte dauernder Katastrophen) ;他又引錄尼采的世界觀,「沒有目標,除非圓本身的喜悅就是其目標」,同時揭露永恆回歸作為神話與進步論信念之間潛藏的辯證關係。對應布朗基,本雅明在其厭世(menschenfeindschaft,或直譯為:對人類的敵意)的萬物復興思維之內,並置地拓印了巴洛克式的墮落史觀,強調人類生命在歷史中的真實參與,及其不可逆轉的衰敗消逝;對應尼采,本雅明亦沒有簡單的放棄來生,而是珍而重之地將其摺疊於此刻,由此使得創造辯證意象的美學實踐,同時滿足於歷史唯物主義者的救援 (rettung) 任務。本雅明解釋道:「『永恆回歸』就是原初歷史 (urgeschichtlichen) 的根基形式,神話的意識。」唯有縱深永恆回歸,處身廢墟的歷史意識方能覺醒,終末論 (eschatology) 與時機學 (kairology) 在彌賽亞時間佈置之中,亦得以辯證地統合。

本雅明藉此形構的時間佈置與物思維,甚至亦可呼應其受益頗深的猶太神學中,屢屢出現的圓形圖式。比如羅森茨維格 (Franz Rosenzweig) 提出的時刻 (Stunde) 概念,主張透過默想宗教社群式環形回歸的時曆,人才能夠將永恆的觀念攜帶至時間綿延當中,於每個此刻並置理解過去、現在與將來;又比如中世紀盛行的明陣 (labyrinth) 圖騰,在起始同是終結的圓形迷宮裡,於行進或佇立的每步間,默想彌賽亞碎片的零散臨在。諸如此般,實際上都內蘊地參與了本雅明以「圓」構築的時間佈置與物思維,並由此更深刻地,重新導向他所念茲在茲的「經驗 (erfahlung) 何以可能」的問題化場域。透過描繪如此複雜的永恆回歸模型,本雅明於此將經驗的問題歸結於:我們如何在不可避免的無盡重複中攢獲意義,在規訓處處的日常生活中感受新奇 (nouveauté) ,從而打開朝向解放可能的當代感性?進而,假若身為歷史唯物主義者,我們還能想像何種懸置進步論史觀的時間佈置,何種超越人類先驗觀念中心的物(導向)思維?

我認為既然要談「圓」,不妨嘗試為本雅明思想引入所謂迴圈轉向 (recursive turn) 的解讀可能。由於永恆回歸的辯證,一如時間兼具廢墟與救贖的雙重寓意,物本身亦兼具了殘碎與完整的二象特質 (duality) ;甚至彌賽亞時間的碎片赫然也是作為物,並且是純粹唯物地,內蘊於一切物,存在於宇宙歷史的每個此刻——當然,這某程度上是種刻意誤讀。若按此理解,物本身便從先驗主體以理念、本質、價值或持存等為名的牢籠中解放,亦從歷史主義的決定論逃逸出來,恢復了存有論意義上的生機。但在物的復興之中,人的能動性並未因而簡單退場。如果物導向思維是對「主體—符號」結構的一次翻轉,使其自身成為無需主體參與的客體存有,則藉由上述演繹的本雅明竭力展示的物的二象特質,就再一次為被排除在外的不可思主體,翻轉賦予了可思的在場空間。

循此推論,在本雅明的永恆回歸時間佈置中,物本身構成了具備雙重運動的迴圈,並建立起一道提供偶然區隔 (contingent distinction) 的環狀虛線,物的能動性在此終獲挽救。這個迴圈即發生於彌賽亞時機的湧現:具備雙重意識、雙重運作的唯物主體性,從重複時間之中斷裂開來,灌注純粹的差異時間,在萬物猶如無限單子的星叢之間,不斷接引外部而得以一次次地辨認自身。只要這個「圓」不斷流動,其參與式主體性 (participatory subjectivity) 的重構就不會停歇,而能持續綻放「新奇」的感覺與思考的可能。如此一來,這種物思維大抵就能擺脫歷史主義的必然性對物的轄制,而同時將人的經驗從沉悶重複之中解放,領進作為必然性的偶然性當中;彌賽亞時間,由此真正作為具備微觀政治意義的未來形而上學與唯物主義歷史哲學。

然而,如布朗基寫道:「人類在群星之間體會的永恆,本為憂鬱之事」,與此同時,處身熱寂 (heat death) 將至的人類世,我們不禁哀傷地發問:星光 (astres) 又是否真的永垂不朽?或許,本雅明誠懇地邀請我們體會所謂布朗基事件,或布朗基時刻 (the Blanqui’s moment) ,只為不合時宜地宣告:所有企圖恢復過去、立足現在,並且指向未來的思考,都是災異 (dés-astre) 的思考;就在我們終必毀滅的宿命中,救贖卻會以彌賽亞現時 (messianische jetztzeit) 的方式,殘碎又圓滿地臨到——這或許是某種以「圓」構築,屬於當代人文思考的自我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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