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日記:你們到底想看什麽?

AI XIAOMING
·
·
IPFS
·

上篇 日記前世今生

有關方方的封城日記,最近頗有一些爭論, 這些爭論,我基本不看。看官可能要說,你都不看,還好意思寫評論嗎?

那當然啊,我就問你:什麼叫日記?

日記,原本是一種極為私密的文體,一般用來和自己對話。日記也是我們個人隱私的一部分,因此也可以說,屬於神聖不能侵犯的一種權利。唯有神聖,寫者才可以暢所欲言。 而一旦暢言,你就想吧,日記裏會出現多少五花八門的幺蛾子。試給你一支筆,告訴你隨便寫,絕不打板子,千字一千元,評判標準只有一個,真實。你敢寫嗎?

至少,我不敢。

不打你還不敢?不敢——誰告訴你不會打?憲法上寫的有對不對,很多自由,夢裏求的一條不缺。但是,踐行一條試下嘛;能不能?明白不明白?

就不說社會大環境,即使在最民主的國度, 暢所欲言,也需要巨大的勇氣。像盧梭那種日記,像福柯那種學者、賈曼那種導演、像拍出了《有機體的秘密》的杜尚·馬卡維耶夫那種另類......人類是很愚蠢的,大多數人是被庸俗的趣味投餵的,先鋒派的長驅直入,意識流的橫沖直撞......在非現代的國度,不是政治罪,起碼也是作風問題。

或者再小引一點歷史,寫日記罹禍。一位網名孤鴻的先生寫過一個故事《李劍鋒反動日記事件》。李先生文革時是長春市保溫瓶廠的一位工人,「善騎者,顛;善遊者,溺; 善言者,禍。」這是他日記中的名言,古文功底好吧?這小哥,當年還給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寫信,索求王力大著《古代漢語》。 就這樣引火燒身,日記被查抄,公布於全市、 全省,廣遭批鬥。

作者還寫到:那時有個江蘇省常州市某局局長蔡鐵根,原是南京高等軍事學院的訓練部長,一九五九年反右傾時被撤職。文革初被抄家,發現他的日記本裏有為彭德懷鳴不平的話,即被揪出,關了三年多。1970 年 3 月 11 日,獄方用麻繩將他捆綁後宣讀《逮捕令》,緊接著便對他宣讀判決書:死刑, 不準上訴。他剛要申辯,獄卒便勒緊已套在他脖子上的麻繩,使他說不出話來。接著就把他拉到刑場槍斃了。

嘖,嘖,嘖......現在大家還對方方的《封城日記》評頭論足,知道什麼是日記嗎?寫日記要出人命的!這個分寸,活過六十五的人無人不知。既然如此,你們想方方寫什麼?難道真想把方方弄死嗎?

那回過頭再來說,什麼樣的日記能夠活下來。不說你也想得到,《雷鋒日記》啊。前幾天我看到一張雷鋒在天安門前騎摩托的照片,差點以為是造謠。原來雷鋒也曾是花樣少年,也喜歡皮夾克這類時裝造型。 這......可不是我小時候學雷鋒的印象。那年我 10 歲,學雷鋒貫穿了我的青少年時代。 從我們語文課上交作文開始,雷鋒日記就是範文。這裏我就要說到,其實雷鋒式日記遠遠不止是範文,它基本上奠定了當代社會日記體寫作的基石。

什麼基石呢?就是日記必須作偽,我這裏沒有對方方妹妹的任何不敬,而是說,你作為一個作家,現在也不許吃野味,又沒有金剛鉆;那麼,沒吃豹子膽,攬了瓷器活;怎麼能暢所欲言?那你要發聲,就是走鋼絲。我家有位小哥覺得新時代青年不能這樣窩囊, 他就奮起直追,連寫了幾篇封城日記,結 果......我轉了五篇,封了三篇,真正是稀泥糊不上墻。其實那被封的三篇,我也知道人家自己也是先審查了的。自我審查,這是寫作人的生存秘籍。年輕人畢竟圖樣圖森破, 果然痛失城池。

所以我這篇也叫「封城日記」,你信不?讓我們像那位被稱之為「清流」的張醫生一樣清醒一下,不要信。講句醜話,日一個記還差不多。但是作為一個文學教授,講醜話是很不該的。日這個字實在多才多藝,看你取舍。簡言之,沒有勇敢無畏的日記,那樣寫會被滅 MEN;你想它有,你自己寫。成千上萬的人每天寫日記,那就是排山倒海,那就是山高月小,那就是流水知音......那,也是方方妹妹更通透,更犀利的後盾。

下篇 三八節有病感

我要承認我是一個無比懦弱的人。今天有朋友發給我看網文,標題好像是《武漢的女人們》,當然都是武漢的好女人。她說,其中應該還有你。我把頭搖得像得了帕金森:莫莫莫。因為,捫心自問:封城以來,我幹了些啥?答案:基本上就是一個神經病(對,最後這句話就有點日記的意味了,既文不對題,又胡言亂語)。

為啥說是神經病?第一,我並沒有感染病毒 ——自認為。但是,如果你說我正正就是無症狀攜帶者,我怎樣有辦法證明我不是?以上這個問題,就是得了神經病的症狀之一, 找不到正常的思維邏輯。

第二,盡管我也沒有病,但是每天我的寫作都被各種疫情信息所困。結果,坐在書桌前, 注意力像新型冠狀病毒一樣從桌面升騰而起,在東南西北前後左右上天入地,開成了各種冠狀蒲公英。最後呢?最後就找不到北了;進入午夜自責時分。然後我就帶著滿腦子的蒲公英入睡,夢見了眾多孤魂野鬼,血腥呻吟......

第三,每天我都有惡火攻心之感,不是急火, 我這歲數,根本不急——用武漢話來說,急揍麼事撒,趕殺場?所謂惡火,主要是這世界,突然就滿地呈現出冠狀病毒那種開枝散葉、無以言表的惡之無名火。隨便舉幾個例子:

一位群友告,她的中學同學,夫妻倆都危重住院。媒體裏曾經報道過這一段,他們想在一間病房,以便互相照顧,醫生沒能同意。 就這樣,一墻之隔便是陰陽兩界。他多麼想知道,妻子曾在手機上留下什麼話?可是, 殯儀館把手機甩了!他目前雖說是情況稍穩定,肺部也受到嚴重損傷。試想,當他歷此一難回到家裏,暖窩已變空巢,情何以堪!

另一位群友告,後續還有醫療費報銷、火葬費等問題。聽一位死者家屬說過,醫院和火葬場都打過電話給他們,由於到死都沒確診,四天就產生了六、七萬醫療費。他家二十多天去世三人,慘啊!

我在想,四天產生六、七萬,如果搶救了二、 三十天,家屬得付多少錢?

昨天早上還看到一個視頻,社區的人要把醫院裏出院的老人家送回家,家裏兒女不許進門,結果打起來,社區的幹部被抓成了貓花臉。

有關這個視頻,大體有三種議論。一種是不能收,因為社區幹部沒有給出醫院手續證明,所以裏面那個小孩子的媽一再說,你拿東西來!你不拿東西,怎麼知道老太太治好了沒有。而且她說的是,出院了應該先送去隔離。至於她抓臉,是因為那個幹部詛咒了她的孩子。再一種議論是說老太太活該,誰叫你養出這種白眼狼兒女!第三種是我這種:社區的人也辛苦,你看又要去醫院接人, 又要叫兒女收人,又不知拿手續,還被抓瞎!兒女也無辜,畢竟,那麼多家庭感染真死了人的例子,你把老人往家裏送,萬一復發全家感染,怕不怕?而那位有兒有女的老太太,無助又無奈地坐在車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將心比心,真是生無可戀。

最糟心的還沒有完結,昨晚臨睡前看到,泉州一家酒店垮塌,這家酒店裏集中了被隔離的來自所謂重點疫區的人員約七十人。禍不單行,就不說困在廢墟裏近乎活埋的恐懼了;僅僅是「來自疫區」,就要被隔離,讓我想起中世紀的獵巫運動。

湖北人口接近 6000 萬,武漢常住人口在 2018 年就突破 1100 萬。現在全國新冠病人累計還未超過 10 萬,就算這 10 萬都是湖北的,相當於什麼?相當於6000人裏有10個人是病人。就算這裏還有瞞報漏報的,那翻一倍,6000 人裏有 20 個人是病人。僅僅因為和這 20 個人是同鄉,這 5980 人去哪兒都得隔離,冤不冤?隔離不說,你找個好房子啊!屋漏偏逢連陰雨,房倒屋塌,揪心不揪心?

當然,你可以說,新冠如妖氛魔霧,蠱魅難測;又有權威專家說潛伏期從 14 天到 40 天不等,出院轉陰又復陽......總而言之,先隔離了再說。因此在湖北浠水縣出了更不要臉的案例:兩位火神山醫院的參建工人,在疫情緊張期間,舍命去勞動,每天不過 300 元工錢。如此,「按照 15 天計算,每人共計 發放 4500 元。洗馬鎮在兩人隔離期間按照每人每天 150 元標準代收隔離期間食宿等費 用,共計代收 4200 元,其他超出費用由鎮政府承擔」。也就是說,兩位最可愛的人, 舍命幹了15 天,被扣了一半的錢。還剩 2100 元,平均一天工錢實得140 元。140 元可以 買什麼呢?我們小區團購的接龍單子上,好吃辣椒醬是 20 元一瓶。他們一天掙的錢可以連吃 7 瓶辣椒醬,每天可以吃半瓶。像桂林辣椒醬那種每瓶 230 克的,每餐可以吃個 34 克;也就是兩大勺吧。

打字自此,我要開始自我審查了,表現出一個神經病不應有的樣子。以上種種,全部都違背了雷鋒日記記吃不記打的優良傳統。其實,雷鋒日記有假有真的,我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就可以自行分辨。我為了微信公眾號的存活,也要撿點正能量來說:

第一,浠水政府防疫指揮部已經進行了嚴肅處理,把洗馬鎮的那個副鎮長給免了。並且, 還在全縣對參加火、雷倆醫院建設的返鄉隔離人員進行了排查,沒有向個人收取費用。 在文件中,他們感謝「社會各界、各媒體單位和廣大網民的關心和關注」——這是多麼暖心的感謝啊,久違了!這才是所謂「感恩」的正確發開方式——你感謝人民。如果不是這麼及時的感謝,我真的擔心另一幕會發生 ——那也是在一個視頻裏看到的:有勞務中介盤剝工人的日工資,被打得落花流水。現在你要相信我的神經病又發作了,這不是應有的日記結尾。

第二,昨天我接到殯儀館核對死者信息的電話,其中說到寄存骨灰的事情。我一聽說是寄存而不是保存,就留了個心眼。我問: 多少錢一天?答曰:大概一天一百。這樣子, 我心裏忐忑了。武漢現在多少家破人亡者,領取骨灰還遙遙無期;每天一百,兩個月就是六千。要是像常凱導演一家,後人得準備幾萬塊領取幾位親人的骨灰。萬一疫情還有翻轉,那是多少錢?話說殯儀館的工人冒著生命危險操辦後事,喪家付費也合情理。但是,按日收費,那就不是一般的負擔了。

今早,我在小群裏說了這個情況。果然,有小哥給我反映到了武漢市民政局。頃刻,市民政局社會事務處的一位同志來了電話,他告訴我說:骨灰保存免費。瞧,這件事,不僅應該肯定,而且,應該免費的事務,如治療免費等,各位群友還應該向我一樣,努力向有關部門反映和爭取。

第三,今天是三八節,也收到了各種什麼快樂的問候。我心不悅,第一又沒人發紅包; 第二又沒有電影票;第三明知我們是如此的不快樂還要說些假話來祝福......對,唯一的可能是想加重我這個神經病的程度。正想著這個事情的道理何在,又看到一位美女妹妹的感言:她得到老公 38 元紅包。妹妹是勇毅無比才貌雙全的好女人,卻也是一位癌症病人。38 元,真的是難得的問候啊——如果和平時的貶損,甚至還曾被惡摔倒地的情景相比。這樣一比,我又不明白紅包發明所為何來了:是為了讓我們更快樂,還是更不快樂?我的美女妹妹在上帝那裏找到了皈依和安慰,而我,作為一個神經病,自然沒有正確答案。

不過,作為偏離傳統的偽日記體,我總算找到了下筆無語的出路了。對,看官,假如你要在方方妹妹那裏找茬,來掐我。我是神經病我怕誰?

2020年3月8日於武漢

CC BY-NC-ND 2.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AI XIAOMINGAI XIAOMING 艾晓明、 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文明抗疫还是蛮干 ——再谈入室消杀

囤粮不如囤个瓜

陪同孩子隔离,必须感染新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