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抗疫还是蛮干 ——再谈入室消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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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在小区大范围喷消毒液,这种行为逐渐被称为消杀,或许它也是一个语言陷阱:消毒一直在失败,毒一直在。为了不共存,就要让杀毒行为持续不断。而且,明摆着它又不是虫,不是细菌,死而复生,几次转型 。所以,消杀这个词变成对一种大规模持续性战斗行为的概括。强制入室消杀场景一定会深深铭刻在人们的视觉记忆里……

这几天入室消杀的各种消息令人惊恐,好多人在写文章说家产对主人有多么重要。在我看来,其实丢点东西或者物品被损并没有那么恐怖。我记得八十年代一位留美朋友说的话,他后来是一位电脑工程师,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他说我们当年出国也就是两个肩膀上扛个脑袋,那意思是两手空空,头脑就是自己最重要的资本。我还有一位朋友,当年的小女生,进入美国时兜里就两百美金。再往前说,我当知青时第一年分红,一共分了13块钱。我在家信里让父母给我寄各种东西:肥皂、牙膏、火柴、卫生纸……可见当年我们都是一无所有地长出来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代人,不怕你拿走什么。东西不重要,人的头脑才是重要的。你弄走的、损毁的,我们有能力创造也有本事修复。就算你真的毁了张大千,也没有那么了不起。要晓得,搞毛了张大千,主人也会不依不饶的。就算那个下命令的辩说没让你收拾张大千,大白如你未必是跑得掉的。这个道理,我后面再讲。

所以,我并不要用家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来说你不能入室野蛮消杀;有或者没有,我昨天说了,不是阻止入室的理由。难道穷人就可以破门而入吗?要穷到什么程度?工资、社保低于多少的算穷?难道一穷二白,就可以开门纳白,而富人就特别该破门?那你是杀毒还是杀富呢?穷人就没有二两粮食,活该你翻箱倒柜?穷人就没有家小老弱,听凭随意处置?

我不知道是啥原因,消毒这个词,这三年里硬是变成了消杀,杀气腾腾的杀。这一个杀字,满带着对病毒的一种无端之恨,又蒙上自我加持的正义感,给人带来了释放激情和参与执法的机会。于是各地的创意就遍地开花了,一朵比一朵更邪门。恨是一种感情,也是人之常情,是我们对待可恶事物的直觉反应。但是恨本身并不解决任何问题。举个最简单的例子,粑粑很臭,也很可恨;但对粑粑有不同的解决方法。一种是随地大小便,另一种搞厕所革命。有个印度电影《厕所英雄》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你就是没去过欧美日本的公厕,至少也体会过国内的机场、高铁的厕所,这些地方的如厕体验比在过去的老火车站、绿皮火车的蹲坑厕所要好得多。包括擦屁股这种说不出口的事情,过去人们用土坷垃、旧报纸,现在不仅有白色厕纸,还有本色竹浆纸等……这当然不比芯片问题更高端,但是问下肛肠科的医生也会知道,就是跟屎屁尿相关的各种疾病,也要靠仁心仁术来解决问题,霸蛮没用。

然而恨字当头,就不是这样了;就不需要文明和道理。一旦将仇恨当做反抗的利器,那目的就是毁灭。将消毒转为消杀的那个杀字,突出了毁灭的宗旨。既然是消杀,自然可以是无远弗届;不仅要消毒,还要推及和毒有关的一切,没有所谓轻重缓急,高低贵贱。所以大白进了屋,还管你啥张大千、个性版时装、原木地板和电脑钢琴?

我们现在看到的视频,其实还没有毁到古玩字画那个程度;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冰箱里也没有那实力坑婆版的海鲜礼包,不过是些扔到地上生蛆招苍蝇的冻肉剩菜。就这画风也吓到了所有人,就有人放话要跳楼了。因为,工薪者穷家小户可以如此作践,你家里要有啥张大千或者蓬荜生辉的文物精品,那一场消杀来得多么快意恩仇、恰到好处,多么能够显示格杀勿论的威力。不要再提文* GE什么的,文* GE时人们的心态多么好啊,搞到沈从文大师头上时,抄家的人指着他的图书资料说:帮你消毒,烧掉,你服不服?大师答曰:没什么不服,要烧就烧。哪像现在上海小市民,回家还要拍视频,还要哭一场,还让大家看门被撬锁那种撕开面皮的惨状,甚至还发短视频让大家听那个直刺耳膜的电钻声,那电钻响起的同时,一团红光照得锁孔是一览无余,何等的光天化日、威风凛凛。你说你的心态,要没有沈从文那份从容,那份不动声色,那份心如古井,又怎么能够在消杀时代幸存下来呢?

所以说,文明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就说入室消杀,必要的事情我也不反对。例如告知,现在的病毒狠到了啥程度,为啥不能将消毒物品发给业主,由人们自行消毒;还有消毒液的品质、效能、国家鉴定标准、消毒程序、副作用以及对策等。要讨论的事情一大堆,再加上大多数人都没有沈从文的修为,当然最简单的就是直接收缴钥匙或者翻墙撬锁。

杀字当头,看起来简单易行,后果却很严重。一旦拿出个抽象的“上面”作为军令,一时间肯定是所向披靡。但如此搞下去,法律也好,科学也好,都被废弃了。学好三年,学坏三天,再推而广之,用得上文* GE时流行的一句话:全国都搞乱了。现在是农民无法春耕,夏粮提前割苗,大白权力无限,只要披上那身衣裳,要你跪下你不能站着。如果你要站着还要论理,甚至唱两句国际歌,就要被捉拿归案。我看这个消毒变成消杀,整个是在调度仇恨,同仇敌忾。所谓敌,就是任一对此想讲个道理说个是非的人。

看了一系列视频和消息,我算是悟出了这个道理:文明抗疫太艰难了,怎么做得到?你看看,又要请出科学家,又要吸取各国成功招数,还特别要研究病毒科学、遗传学、疫苗等各种麻烦事;尤其是保障公民的人身自由权、工作权、健康权。

三年了,普通人也明白自己要什么,也等不及地想回到正常的生活,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借着这个愿望,来一番入室消杀,貌似绝不让病毒有无藏身之处;且不说这里有没有任何针对主人的破坏性动机,问题在于,这种做法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容易做到的。发几桶消毒水,穿身大白进屋一通乱搞,它是象征性的抗疫,它象征了绝不通融的领导意志,象征了坚决服从的行动决心,搞出了堪比西游的降妖阵仗,对全体居民起到了不容阻挡的震慑作用。

这样的象征性行动,难道不是比什么科学更容易普及、更方便动员以及更能显示威权的影响力吗?干这个活,发身大白,每天关饷,号称“志愿者”,又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不是正好吸纳嗷嗷待哺的闲散劳动力吗?那身大白本身就是个强有力的象征物,今天它象征为所欲为的“抗疫”威权,明天它就是盾牌。大白下的肉体早已神隐地遁。你起诉哪张大白?不过,换个角度,这恐怕是大白的侥幸心理。万一疫情过去了,人们又想起法治了,是非曲直会追讨的。

回到当下,啥办法没有;只是理解了沈从文的态度:没什么不服,要烧就烧。他那个时代的特色是红不是白,在珍品古籍燃起的熊熊烈焰中,他一介文人,除了透心凉,又能怎么着呢?我们,当被迫转运,强制隔离,被删帖封号,又能怎么着?要烧就烧,冷冷四个字,划出了野蛮和文明的界限:要烧的是你,又不是我。文明人碰到野兽要吃你,你还有理可讲吗?所以前面他说:没什么不服。

作为一个读书人,我自然也有一些藏书,但大部分都捐出去了,所以无所谓。我也有自以为是的宝贝,倒也不至于生出为之跳楼的意志。因为我知道,有大量的电子书在流通,还有曲径通幽的网络。当然,在大白时代,电子书也好,网络也好,我们终归也掌握不了它们的命运。遇到文* GE中那位周群老师被推入天坑的绝境,最后还是逃无可逃。作为读书人,唯一的一个好处是,我们还有记忆。这也就回到开头的那个话,咱们啥也没有,肩膀上还扛着一个脑袋。所以,对入室消杀这件事,如果它注定要在眼前发生,我也只有冷冷的四个字:要消就消。沈从文还等到了出头之日,那我们会比沈从文更惨?不至于吧。

                   2022年5月11日

补遗:有关消杀的点滴思考

1.定义

消杀:过去是一个专用的缩略语,一般人不会说,搞医务的才会说,它通常指的是消毒杀菌。

“消杀”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常用词,是疫情之后的事。“消杀”在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成为高频词汇,其中杀菌的含义巳经不存在了。它专指消毒但人们不说消毒。

因为在人们过去的经验里指向的是定点的、小范围的事情:打针前抹碘酒,用开水烫碗,在病房内放置紫外线灯照射半小时……

然而疫情期间在小区大范围喷消毒液,这种行为逐渐被称为消杀,或许它也是一个语言陷阱:消毒一直在失败,毒一直在。为了不共存,就要让杀毒行为持续不断。而且,明摆着它又不是虫,不是细菌,死而复生,几次转型 。所以,消杀这个词变成对一种大规模持续性战斗行为的概括。

入室消杀,这情形以上海为甚,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堪称洗劫。从未见过如此强制入室野蛮喷射人们日常居室中一切可见之物的行为。

“消杀”场景一定会深深铭刻在人们的视觉记忆里。可堪联想的类似场景有破四旧、抄家……据说有家人四百万的钢琴遭殃了,待核实。但问题是,病毒通过空气传播,“敢叫日月换新天”要消耗多少万吨消毒液?

洗劫一空的世界,还是宜人宜居的吗?被消除、杀绝的到底是什么?

2. 伤害

家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并不是该不该撬门消杀的理由,根本的理由是私人空间不允许公权力肆意踏入。就算家徒四壁,私人领域风进雨进王者不能进对不对?没有私人空间等于在精神上剥夺了个人、消灭了个人。它等于是不承认个人权利、尊严和自由。那没有了个人作为权利的主体,个人的私有财产就无所归属。现在的消杀是剥夺个人对私有财产(房屋)的掌控权,表面看是破坏财物,但它首先是践踏个人的神圣权利,剥夺其主体性。我们感到无望和被损害的,是个人的丧失。你不被当作人来对待,当然也随之失去对个人物品、个人财产、个人自由的控制。人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人,这就是致命的伤害。

3. 写啥

一位网友说,要真进门消杀,绝对不建议给书柜门上锁。不如贴上字条:大白辛苦了,手下留情哈。我说写啥大白辛苦了?你要写就写大白吾皇全给老爷您跪了……孔子、孟子、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托尔斯泰、雨果、加缪、马尔克斯、马蒂斯、天上人间世世代代智者著书人。愿老爷您世代奴才,做牛做马,永不知书达理,国运至此,斯文消毒,杀杀杀,您为刀俎,我为鱼肉,片甲不留,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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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 XIAOMINGAI XIAOMING 艾晓明、 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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