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耍(三)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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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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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预感

父亲说屋里热烘烘的,心头也烦难,干脆走滨江路去转耍。我帮母亲收拾好桌子碗筷,一家人便出了门。街面上正当热闹,人些涌来涌去,想甩落暑热。公共厕所边的烧烤摊生意很旺相,我们照例要调侃说,烧烤摊挨靠厕所几好,方便边吃边吐。走拢县医院正门对面的岔路口,到了那棵大黄葛树底脚,从那条陡窄的小路杀下去,就可以看到嘉陵江了。两艘大船是飘荡的鱼馆子,卖点自然是去那儿可吃江里纯天然的鱼。每层楼的各个房间都亮晃晃的,可能光填得太㵍(men4, 满),人挤不进去,倒显出冷清相。江面的风吹到脸上,夹带一股鱼腥气,使人怀疑眼面前不是一条会在重庆跟长江会合而后紧奔大海的大河,而是一个死水堰塘。

滨江路位置偏僻,但歇凉的人都情愿来这儿,因此上很嘈杂。小娃娃不怕热气直见跑跳,爬石头又上树,大大方方抛掷笑语。几个小商贩在安了运动设施的场坝上做生意,卖烧烤、凉面、冰粉等。我们慢慢地走,漫不经心地摆谈,不断和人擦身而过。

父亲自然讲到他白天做活路发生的事情。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当包工头,在乡里写下活路,建造些大差不差的三层楼房。母亲去工地上帮忙煮过饭,我去捡过硬纸板和水泥口袋卖钱,弟弟没发蒙读书之前跟着四处跳蹦蹦。父亲身边有一班朋友,收活路过后时常到我们屋里来消夜。个个都是到处滚惯了的,带尘垢和烟臭的话很有意思,把我们逗得哈哈笑不住。从来没得沉默或不自在的时候。跟父亲特别相已的是一个姓陈的胖哥子,昨年,他们在某地做活路的时候,各拿回一棵桂花树苗,种在屋侧边。父亲栽的那根树秧本来长得很茂,发出好几片嫩叶子了,可惜今年子没打过暑热,几天就死了。陈叔叔栽的那棵小苗,也害了场病萎了一阵,还是活了转来。等到明年,母亲就会向我提起那两棵树苗,她认为它们暗示了栽树人的命运,揭开了父亲死亡的序幕。

昨天我收到了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围在桌子边仔细研究了寄来的每张纸。包含学校的地图。我们都没看地图的习惯,搞不醒豁方位和大小。东湖很宽很打眼,我们都以为它在学校里头,而且见湖边有山,又说武汉大学果然名不虚传,肯定很漂亮。武汉离四川不远,但属于十足的外地,八月底离开家门是定死了的事。我打光脚板踩在镶了鹅卵石的步道上,吱吱哇哇叫唤,很快就跳开了。父母和弟弟走在我前头,我紧看了他们一歇,想就恁们原规原样、把他们收进眼睛里。心好像被什么子拉来扯去。按常识推想,心被拉扯的理由该是,我要单身独自走入陌生地方,䠍(qia2, 跨步)进成年人的世界,屋里人会离我越来越远。然而实际上,我想到的是我的父亲很快就要死了。虽然他眼下还健健康康,但很快运动神经元方面就会出故障,他将清清醒醒地不再能控制身体,瘫在床上。

这大概是梦。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重走那晚上的散步路。对那年夏天的我来讲,还有大一的寒假和暑假可以和健康的父亲相处。他的病大约就在大一暑假显出来,止不住咳嗽,声音也蚀了。大二的寒假,父亲就病得很恼火了,干活时从搭在二楼的架子上栽下来,去南充住了两周院。他出院的时候,我去接他,像往天那样顺手把一口袋水果塞到他手上,母亲赶忙提醒我拿开,说父亲的手使不起力了。几年过后,我回忆父亲,总是会想到高三暑假那晚上散步的事,对他的思念和思念引发的悲伤,自己这几年在没有他的世途上跑撞的感受,全都灌进了那天晚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把那回的散步当成我和健康的父亲共度的最后时光,四口之家还稳稳当当。父亲过世那天,我返校了,没能给他送终,于是我把正式的道别也安在那天晚上。

这肯定是梦。十年来,每回梦到父亲,他都和在世时一样鲜活爽朗,我很高兴再见他,同时也知晓他已经不在了,心被拉扯。哪怕只是梦,我也要尽量多笑,尽量在虚幻的相聚时光里创造出快乐。在江边走了一转,暑热消退了很多,我们又回到了有运动设施的场坝上。踩三轮车的小商贩已经收了摊子,小娃娃也回屋了。坝子侧边有条上山的岔路,通向公园。我们还要对直走一阵才倒拐,但是父亲突然车身朝山上走。我跟他说走错了,到了公园再回去就太绕。父亲停住脚回头盯着我,说没得错,他要走那边回去,也喊我们快回去。母亲和弟弟并不做声,仍然直行,我急得去拉父亲,拉不动;我劝他跟我们一路,劝不转。我再也忍不住,伤伤心心哭了起来。

“你以为我不晓得唛?我们没法再一起生活了。”父亲说。

他的目光钉在我身上,戳穿了梦幻虚像。我不敢看他,眯起眼睛,过往的经历就在眼皮上跑马。一年秋天,父亲教我骑自行车,他掌住后座,喊我放心大胆地蹬,不要看后面。他会趁我不注意放手,我不晓得他已经松了手,不害怕的话车就不得倒,不就学会骑车了吗?但是我始终揣想着他的手还在不在,根本没法放心大胆骑车,于是他放手之后车马上倒了。暑假里,我和弟弟跟着某亲戚搭火车去珠海,和打工的父母团聚。父亲当天没做活路,在公交车站等我们。那时候我来月经搞脏了裤子,看到他从站台走过来,穿一双拖鞋,脚趾头带伤。我拿口袋遮住沾血的裤子,忍不住想到别个会看到公交车上沾血的座椅,尴尬得很,没法像弟弟那样,大大方方表白相见的欢喜。认真想下子,我一离开母亲的子宫就落进父母搭建的家庭里,磨合了十多年,和他们相处的时候,仍然时常感觉尴尬,那回倒也不算特别。还有,在梦里这次滨江路散步之后的八月底,父亲送我去学校,陪我报了到去了宿舍买了日常用品,他就搭火车转回屋。没多留一天半天,一是节省住宿费,二是活路不能耽搁。独自在异乡的头一个晚上,我打电话给父亲,他正在回程的火车上,跟我讲,来时挤得那们凶法,转去的车上人很少,他独占了一排三个位置,正长伸伸睡起在。

这些回忆搅得人越见伤心。我好不容易才撑起了眼皮,在梦到父亲好多回之后,终于想起来向他道歉。大学二年级的暑假,父亲病势沉重,而我缺少耐烦心,也不够下细,并没有真真正正关心他。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顶梁柱突然倒下,我们个个气性都不好,平心静气谈两句,第三句就要把彼此打伤打倒。掷向父亲的重话自然最多,好像还理直气壮,觉得是他害我们陷在屋里,生活没法继续。父亲被冻住了,蚴(niu4, 动)不得说不得,只能盯着我们。好几回他要我去买安眠药,帮他早些结束折磨。我心里赞成却没有动作,懒得深想“如何有尊严的死”这类问题。总之尽他拖、尽他捱,受苦的反正是他。我不去触及不去想,就能在已有稳固的习俗里当女儿,不算好也不算恶的女儿,花最少的精力就能送走他。如果换成现在的我,肯定会认真思考下死亡和尊严的关系,说不定真的会帮他实现,不怕麻烦,不怕受指责。

父亲也没法清清楚楚吐字成话,靠一点点猜。有一回他跟我讲,要我好生读书。在从他嘴里拼出来的那些话里,这句最令我难过,而今一想仍然憋闷。从小到大,“你要努力读书”,这句话父亲跟我讲过无数无回。他始终记念我的前途,过去他想像过我的美好未来:坐办公室的高收入工作、优秀的丈夫跟聪明的子女。他一向不在我的未来里留出他和母亲的位置,他的家在乡坝头,我的家会在城里头。过去这类话常常令我伤心:双亲想尽我的能力跳蹦,不会强留,但还是孩童的我并不想和他们远远分开。这是他最重要的嘱托。他和母亲相帮我选择这条路,读书种子的路,让我比同龄人看得更宽远,也让我精神崩溃至今仍受影响。

滨江路不见了,母亲和弟弟不见了,广场坝子也变得朦胧,梦境常常这样。父亲说不消道歉,当年我还是个细娃,小娃娃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经验不足,想不到那们多。再说了,年轻人就该关心自己的生活,把将死之人和新死的人都抛在后头。而今我已经不会感觉这种想法冷酷,真实感受到了安慰,心也宽舒些了。好像快要醒转来了,我又认认真真盯住父亲,想借这个梦培修父亲留跟我的印象。

“现在我们的年龄只相差十四岁,你不像是我老汉儿,倒像个哥哥了。”我说,“如果我活得久,二天你还会变成我兄弟,变成晚辈。再回头看十年前的我,确实是个细娃儿。”

“是细娃儿,所以凡事可以谅解。”父亲说,“你小时候个性更强,从不愿主动退让,不肯低头。而今对人对事,你要和柔得多、宽容得多了。你发现没得,你早就已经原谅了自己。”

“好像是样。我想起你的时候,好像不像起先那们自责失悔,可以心平气和了。从小你们就夸我懂事,实际上我懂事太晏了。”

这些话在表一层,深一层的念头难于开口讲说。父亲之死在我的生命里挖出的坑洞永远没法填平。从他过世起,我就正式离开了家,而他在世的每一天,无论我在哪儿,他在哪儿,母亲在哪儿,弟弟在哪儿,一家四口在不在一堆,我都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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