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流亡 | 读《知识分子论》
最近巴以冲突又回到德媒新闻头条,所以很想翻翻中东作家的书。手边纸质书只有一本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
爱德华·萨义德(1935-2003),是世界最具影响力的文学理论家与批评家之一。出生于耶路撒冷,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后,留在美国任教。他一生著作颇丰,代表作《东方主义》被认为是后殖民理论的奠基之作,对几乎所有人文学科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将学术与政治看做一个整体,以知识分子的身份热切关怀、积极参与巴勒斯坦的政治运动,也因此成为美国最具争议的学院人士。
1992年萨义德应BBC邀请,担任了著名的瑞思讲座的主讲人。《知识分子论》(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就是该系列演讲的结集。
既然谈论知识分子,萨义德当然要先回答他心中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知识分子到底是为数众多,还是极少数的一群精英?
以葛兰西为代表的有机知识分子派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业技术人员、政治经济专家、新文化和新法律系统的组织者等,都是知识分子。因为他们主动参与社会,努力改变众人的心意,试着获取潜在顾客的首肯、赢得赞同、引导消费者或者选民意见。
另一个极端是班达对于知识分子的定义:是一小群才智出众、道德高超的哲人王。“他们的活动本质上不是追求实用的目的,而是在艺术、科学或者形而上的思索中寻求乐趣,简而言之,就是乐于寻求拥有非物质方面的利益。”班达在其著作《知识分子之背叛》(写于1927年)中猛烈抨击了放弃了职守、妥协了原则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把自己的道德权威让给了“集体激情的组织“(the organization of collective passions),宗教观念、群众情绪、民族主义、阶级利益皆属此列。
萨义德怎么看呢?
他当然承认,葛兰西主张的有机知识分子已经成为现实:现代社会中,任何参与知识生产或分配领域的每一个人,都是知识分子。但他同时坚持,知识分子不能简化为面孔模糊的专业人士,只是他/她所在领域的能干专员。
知识分子是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个人,具有能力“向”公众以及“为”公众来代表、具现、表面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个人意味着他们的感性、主观和风范极为重要。他们有血有肉,具有张力,他们不是神,所以会犯错,会改变。他们必须意识到,知识分子的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处于对立,甚至造成不快。
萨义德写道:“知识分子既不是调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识者,而是这样一个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评意识,不愿接受简单的处方、现成的陈腔滥调,或迎合讨好、与人方便地肯定权势者或传统者的说法或做法。…把知识分子的职责想成是时时维持着警觉状态,永远不让似是而非的事情或约定俗成的观念带着走。”
读这本书时,最喜欢第三篇知识分子的流亡。可能因为他写的很多状态,是我作为一个自愿远离故土求学的漂泊游子后,才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困惑于这种两者之间的状态,东奔西走,快速横跳,总是安定不下来。仿佛永远都处于一个模模糊糊的状态,处于当地人居住的亲切、熟悉的世界之外。我羡慕那些一直留在家乡的人,舒服自在地留在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随时接近自己喜爱的人,不必体会那种永远无法返回的折磨人的失落。
但我仍然珍惜这段自愿流浪。它带给我的最大改变,就是(不得不)始终用一种并置,一种比较来看事情,新国度的一情一景必然引我联想到旧国度的一情一景,一种观念或经验总是对照着另一种观念或经验。我必须同时处理此时此地的情况和抛在背后的事情。在这种困惑中,我比以前更懂得如何思考。
这应该就是萨义德谈到的流亡的乐趣,就是不视任何事为理所当然,不仅看到事物的现状,还能看到事物的前因。任何情境都是“人们一连串历史选择的结果,是人类造成的社会事实,而不是自然的、永恒的或被赋予的。因此当下不是不能改变,不可逆转的。社会现实是由一个原点产生的过程,就像成人都是自婴儿演化而来一样。”
意识到社会现实并不是固定的,就意味着无论多么焦灼的现实都仍然存在着一个出口。社会现实是由无数事件无数个体推筑而成的。因此,个人选择的生活方式也变得格外重要, 格外有力量。留个个体的行动空间仍然有很多。
理解了这种乐趣,会让人对于当下的悲观环境更加豁达,甚至会激发一种更坚固的乐观。
即便不是真正的移民或放逐,流亡也可以成为一种思维方式。它意味着从寻常、正确、传统中解放,把它当成一种自由的体验,依照自己的兴趣和特定目标,得到独一无二的乐趣。在困难的环境中依然想象、探索,尝试离开权威,走向边缘,“ 在边缘可以看到一些事情,而这些事足迹从未越过传统与舒适范围的心灵通常所失去的。”
萨义德的讲述帮助我做了确认,知识分子的自觉与职责,流亡人的失落与自由。
作为一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我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成为他笔下的“哲人王”。他所描绘的几近乌托邦的知识分子风骨成为一种彼岸的关怀。而我在此岸,就努力做个有机知识分子个体吧。
2021.06.11
P.s:非常喜欢萨义德在流亡篇中为德国哲学家阿多诺(Adorno, 1903-1969)写的小传。他引用了阿多诺的一句话:“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读到的瞬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人。这也再次让我意识到,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岛,要努力去寻找精神上的连结,与心灵共振之人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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