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是已經毀壞的身軀通往新生的過程
地下二樓的房間裏,您在屏風後。
看上去跟平時坐在籐椅上午睡一樣,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但不知怎麼,在一整週內經歷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禮節之後,好像五臟才挾著六腑一起接受了這個消息—我的外公已經離開人世。我的身體不自覺地開始抽蓄,外頭總算停了的雨擅自改下在我的臉上。
佛家和緩低沈的助念聲讓我平靜下來。那是外婆的信仰。
外婆曾經是媽媽家裏的核心,在台灣日治時期受日本教育的外公,大男子在外的豪放,回頭就只有對外婆溫柔;結婚之後的媽媽,與爸爸之間的所有摩擦都通過電話跟外婆傾訴,外婆曾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的閨蜜、也是她的歸屬。
外婆離開已經二十年了。
外婆走之前,媽媽回去照顧她。已經離婚的、心無所歸的媽媽總算得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搬回家。那時候我才國中吧,想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離婚,為什麼要丟下我,難道我不夠是個值得她疼愛的好孩子嗎?爾後成長磕碰了幾個年頭,在感情路上跌撞過的我,也才明白了其實長大並沒有比較輕鬆,大人們有苦衷、有傷痛、也有無所適從,還得因為是大人了,要學著心口不一、不表現脆弱。
因為要是連自己都撐不住,那還有誰能夠撐住自己?
這二十年,媽媽送走了她的媽媽,也接手了照顧她的爸爸,直到也送走了他。
長期照護的苦,太苦。而最苦的莫過於外婆剛走時,外公曾盯著媽媽對她說:「搬回家可以,但妳是因為離婚回來的,我請妳不要出門,丟我的面子。」
從我的青春期到初出社會,最需要有媽媽給予心理支助、給我跟男孩約會的建議、跟我一起逛街買化妝品的人生重要的時段,我那愚孝的媽媽缺席了。她選擇把自己和女兒的這二十年光陰削磨成外公想要的形狀,她也放任那麼多不甘心、不情願以及放不下等長期的心理壓力重塑她。
她,逐漸變成了我不熟識的媽媽。
回到靈前,助念聲還在繼續。我轉頭看看四周,許久不見的表哥表姐們也中年了。
那些中年的象徵開始搶佔了他們青春的後半場,好似不論他們多努力的往前奔跑,中年後的時間都會連滾帶爬的追上。幾個表哥們帶著那些卸頂的、發福的跡象、以及不知道該不該再跟人生拼搏一把的眼神,笑著的嘴角不僅含著無奈,也含著檳榔渣;當中有一個年紀只大我兩三歲的表姐,牽著她乖巧的孩子,說起她失婚了、罹癌了,並且一臉蒼白的,還是笑著說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外公。
當下不知道,那其實也是同年年底也離開的她最後一次見到大家。
助念室的牆上掛著的字畫寫著:「往生,是已經毀壞的身軀通往新生的過程。」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於是我走向前,從背後擁抱顫抖著的媽媽。
我暗暗自忖著長期受到外公思想禁錮的那個媽媽要是也能隨著外公的離去消逝,即使這個我正抱著的,比我記憶中還要瘦小的身軀使我感到陌生,但如果我能夠給她一點力量,我由衷希望她能夠重生,不為任何人,生成自己在人生最後這一段路想要的形狀。
九十一年的歲月裏,肯定有一些精彩和一些釋懷吧。
一路好走啊爺爺,走向您信仰的西方、走去與奶奶的團圓。
願您無所罣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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