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鱼走湖里出来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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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花魁。

弯弯曲曲走过很多间屋,来到个小院里,五步台阶抬举行人,去往高爽地方。王九妈推开门,奇哉,他的手指拇好像感受到了木制门框的纹理;鞋子沾裹泥巴踩进门内,怪哉,他的脚板好像感受到了地面的温度。淡薄的香痕,是往日积留的。数年熏陶令屋头器物都浸润了这熟悉的气息,此刻也留在他身上。王九妈去隔壁屋开窗,因颈项前倾,背有些驼,从后头望过去她缩做一团,不成样子。这背影也是屋主人素常见惯了的。眼前是个大财主!九妈那特意要拉进距离的谄媚之笑,也曾映进屋主人的瞳孔内。她脸上的皱纹以相同的方式向屋主人排布。

屋主人是有名的花魁娘子,时常有人客相邀。她已经出门三天,预估傍晚些就会转来。王九妈本来想亲自坐下陪人客打发时间,但前头有女娃子在喊,好像有啥急事。客人的心是一股搓紧的麻索,今天只要(tao3, 拴,系)那花魁娘子,没得多余的话跟九妈周旋。他说既然这是花魁的屋,就让我各人坐一阵,九妈巴幸不得,正好抽身。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小丫头就送来了茶和时兴果品。

台阶旁边种了些啥子草喃?它们沾到脚背时似乎有些缠绵意味。墙角下栽种的是萱草,阳光散落在细长的叶子上,他才注意到太阳还斜在天高上。那么他也在阳光里,还有时间用阳光引燃自身。他该发光才对。难逢难遇是今天,该闪光的天日。站在阶檐下,宝蓝色的栏杆释放色彩,染上他身。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每一处洞眼都像一张嘴巴,吞咽浊气,吐出清气。石头侧边有一蓬芭蕉,那匹开裂的叶子像奓(za1,张开)开口的剪刀,要剪烂半天高头的一团云。桂花树七八棵立在眼前,花都开繁了,把香气甩过来。无处掩藏,也无意躲闪,他主动来的,甚么都能接受,甚么都愿意讲。打比说他的身世,他的所作所为。

有过一个周身散发桂花香的女人。他不欢喜,想到花魁屋外头也有桂花,总归要习惯,才去接触她。开先,他以为那女人嘴头没一句伸敨(tou3, 使打开、散开)的话,发气的时候连父母都咒骂,应该很难亲近,实际上她和别的女人没得多大区别,因他的抚摸而沉醉。说到底,起初他为她们所做的事,不过是耐心把细的抚摸。人为划定的亲近种类,以及种类之间的界限,他并不赞同。而后她也爱跟他倾吐心事,那阵他已经乐意倾听,希望话语撞到他身上能生成对方想要的反应。

她说那是真实故事,发生在她父亲和其妾室之间。妾室年轻又愚蠢,过于崇拜丈夫,心心念念,最终变成了丈夫身上的一部分——长在额头上的一支角。父亲病势沉重的时候,整天昏昏浊浊,她好几回阴悄悄去摸过那支角,读得懂它的心声。起先,她想劝转妾室,但妾室说当一支角很好,行动虽不自由,但心头总算得到解脱,担忧和思虑都没法侵袭。等到父亲入了土,夜深雅静,她时常听到妾室在坟山里头呼救。妾室还活起在,翻悔了,想出来。这个声音只有她听得到,折磨了她快一年。但是家屋壁头高耸像重重山岭,她又脚小无力,没法解救那位妾室。

第二天夜黑,他就背起女子去挖开坟山,但尸首上并没得角。他早就猜到结果,但估错了事情发展的方向,误以为只要找到那支角,她就能清醒。于是他事先备好一只羊角,爬回地面后交跟她。女子冷静地接过角,把它揣进衣袖里。他们往回走,体弱的女人陡然生出气力,硬要自己走路。也是,山野间的夜路,她这辈子都没亲自走过。快要拢村子时,走桥上过,她突然趴在栏杆上,不说话也不哭,但身体不住地抖颤。过后她又拥抱桥柱,像个小娃娃抱起猫崽崽,动作很轻柔谨慎。如果你有点怜惜之心,绝不会抢夺,也不得打扰。过了一歇,她说她本身是这座桥,不甘心永远着人踩在脚底,也想接触一下人的脸盘子,才分身长出人形。这就是她永远得不到安闲的根由,她跟父亲的妾室一样背叛了自身。跟倒她想要自我惩罚,请求他踩她、躧(li1, 用脚擦)她。那时候他还不够智慧应对女性,心头害怕,只好照做,过后再也不敢和她见面。眼下桂花香扑过来,使他忆起她,皮肤像水面起了波纹,荡开去,一瞬间有些骨颤肉麻,很快又平息了。而今他可以坦然和她见面了,今后可能还有相见的时候。

碎瓦片镶成的小路游在小园内,上面铺了层苔藓。安放在,或者说遗忘在桃树下的绣凳,描画在上头的花、石、蝶都是浅蓝色的,和他里层衣服的颜色一致。五色蔷薇巴缠在竹架高头,零零碎碎剩起些小花,蜜蜂还在赶活路。风吹过来,花瓣飞荡,他奓开嘴巴含住其中一片。而今他的嘴唇长得敏感多了,能分辨更加细微的差别。幸喜得他抚摸过的所有女性,皮肤的触感都不讨嫌,又因为很温暖,比花瓣还安逸些。啊不对,在他晓得修行正法以前,刚生出变形愿望的时候,自然而然想到从女性身上获得营养。你发自内心渴求的东西,无论外貌如何,都不会使你反感。对头,他也和不太干净以及年纪大的女性相拥过,丝毫不感觉厌恶。车身转来,他又想去含些桂花,但看到树下草茸茸非常整洁,花儿些都落在上头。花魁娘子喜欢加桂花在饮食里头,不可糟蹋落花,他又放下了扚(dia1, 提)起的脚。

记得去年这时候,那个服侍花魁娘子的女娃子在树下捡过花儿。小姑娘眼睛尖,有一回他偷偷来院中看花魁,着她发现了。但是平常间馋花魁的男人多的是,偷摸进院的也有过一个半个,女娃子并不见怪,喊他快去筹钱,还要穿得火,该如何如何裹身好衣裳。如果没得显要的身份地位,就设法编一下。然后正大光明走正门进来,王九妈和花魁绝对会笑脸相迎。他缺的哪是钱喃?但感激女娃子的热心相待。实在宁馨。她说得对,总有一天他要正正经经䠍进大门。为此他必须筹备起和花魁对等的形貌、心灵。从那时候起,他开始仿照花魁接待的男人些塑造自身,安了“秦公子”三个字供人呼唤。

秦公子仍然时常摸进院里,或是在城头打转。有时他就在花魁家侧近,有时离得远些。若是在远处得遇花魁,好像更能显明缘分。女娃子深得花魁喜爱,时常陪侍身侧。她认得秦公子了,会跟他打招呼,笑得抿甜,也不喊人撵他出去。有一回,女娃子独自坐在湖边出神,脸色灰黯,好像瘦了些,秦公子便和她攀话。女娃子告诉他,近来她着一个梦搅缠。梦里她在一座极大的花园头,没人管束打骂,也没得做不完的活路。她放心大胆到处看耍,每回都要遇到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温温柔柔,没对她说半句重话,令她心头热和。这种感觉,花魁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愿意相帮她获取,但正在生长的娃娃,需要的比得到的多得多。她特别眷恋梦中女人,有一回对女人说想跟她生活。而后,她向女人讲起身世。女娃子不是本地人,旧年逃荒时和父母失散,流落到这儿,着王九妈一把抓进了屋头,因嫌她脸貌不周正,只留下来扫洒打杂。她一直盼父母能来接她,盼倒盼倒,就忘了父母的样貌。梦里的女人说她就是那位母亲,而今在多远八远的地方,但是明天她就要启程找小姑娘。心心念念的愿望好像要成真了,这可能是真的吗?女娃子倒犹疑了,问秦公子,说她祈求的好多事情都落了空,咋可能突然得到天老爷爱怜?等心头事都讲完了,她才警觉自己说漏了嘴,不清楚为啥能对一个陌生男人敞开心胸。他当然没有讲,好多女人都有同样的倾向,只是赌咒说自己决不会泄露半句。他说了些话让她安心,并且帮忙谙算梦中母亲啥时候得拢。

过后,梦中母亲真的一路乞讨来到院中。如此艰难仍然甘愿掽(pang3, 触碰)命运,是不是亲生母亲已经不重要了。母女两个抓到空档摆谈了几句,确认或者说创造出遗失了的亲密。然而母亲衣衫破烂龌龊,着院里人撵走了。秦公子都看在眼里,找到那位母亲,相帮打主意。最好母女两个能逃离本地,对秦公子来说,抓来些银钱并不难,可以帮忙筹备路费。他让母亲在某处等,再去院中找女儿。女娃子一边跟他跑,一边讲了心内余剩的留恋。花魁终归是如姐如母,和女娃子一样是孤儿,有一回她答应要和花魁共进退,抛下她实在造孽。那天齐衙内拉花魁去东庄赏早梅了,要等黑了才转来,告别肯定来不及。小姑娘希望秦公子哪天筹够了钱去当嫖客时,能帮她向花魁说几句道别和道歉的话。

帮人帮到底,秦公子有更宜当的打算。他在湖边等。几天前,女娃子就在侧边倚靠一棵柳树流眼泪水。在早,俞太尉的宴席摆在湖船上,花魁是人众的中心。船摇摆,酒醉后的花魁也摇摇摆摆,耳环落进了湖头。秦公子变成了女娃子的模样。以他那变形术的水平,没法细致还原小丫头的细节,但在夜里不消在意。天要黑尽了,送花魁转来的轿马也快走拢,他拦在轿前,模仿女娃子的声气喊花魁。幸喜得花魁带醉,看得朦胧。秦公子让她盯了几秒,等她喊出女娃子的名字,就车身跳进湖头。花魁这下骇醒了,让人下水打救,但他早就化形逃开,哪们找得到喃?只好当女娃子已经沉底淹死。死亡不是背叛,逃跑才是。消散的人同样可以陪伴在我们身边。

浪花拍打岸坎的声音撞进耳朵里,还有湖上人的笑语。柳莺藏身树冠啼唱,白鹭从屋顶掠过,该是要去湖上。这院落挨湖,有群白鹭每年在湖边树颠上繁衍后代。秦公子还在这儿见到过好多种雀鸟,清早来,或者擦黑来,都可以听到雀儿些嘈林。好多女人养鸟,打比画眉和鹦哥,长得鲜色漂亮,或者叫声好听。花魁没得这种爱好,好像不太在意雀鸟。今年开春过后,棕脸鹟莺在蜜橘树上鸣啭的时候,她倒是趴在窗子上看过。

卧房的窗子闭死了。从窗内望出来,这小园景象如何?秦公子虽然常来院中,常偷窥,但出于尊重,也为了保留新奇感,他还没有进过花魁的歇房屋,因此不晓得,但等阵就能弄清楚了。眼下花魁未归,卧房门还锁起在。堂屋中间的壁头上,挂起一幅山水画。画里是雪中群山,虽然省略了很多细节,但山体的棱角还在,还能感觉出石土的重量跟体积。零零落落的树,高矮不一,像是从石头里头伸出来的利爪,要抓出看画人的眼珠子。秦公子听好多男人讲,这幅画贴衬花魁。等于是说,虽然她和无数男人交媾过,仍有一团锁闭严整的冰心。他其实也想说这类话,没半点应酬的想法,但前客早就磨蚀了那句话里的真心诚意。要么他另造新话,要么他闭紧嘴巴。秦公子打算迷惑自己,要自己相信那些树并不会抠了他的眼珠子,于是直顾盯倒画幅。某位女子说过,山水画可观可游。他从画幅最下端寻找游耍的入口,原来溪水并没有结冰,还在奔流。溪上耸起几块石头,踩倒它们就能轻松跳过去。跟倒,绕到一块朝东北方倾斜的石头后面,也就在那蓬最尖锐的树后头。秦公子还没见过大雪厚铺一层的山林景象,想像中自己踩到雪上,可以听到雪底下的枯枝着折断的声音。那吗,何不跍(gu1, 蹲)下来掏几下,从雪堆头肯定可以掏出松果和橡子,可能还有冻死的兔儿。继续绕弯弯,爬坡坎,这幅画并不复杂,找到的路再不会消失。跟倒走,就到了深处的建筑物前面,那可能是寺庙。再远些,山体没得到细致描画,只剩起轮廓,变得圆润无原则了,好像可以抓在手中挼(rua2, 揉)搓。挼成个泥团子,捏出个花魁。

也可以捏出那个欢喜卧游山水图的女人。一个脚小得可怜的女人,几乎寸步难行。侧近无人的时候,她也懒爱绷面子,干脆在地上爬。她素常惯于做的事情就是想像如何在山水画的山水中游赏,想像中的她精力强盛,走得稳,所谓“壮游”。她家屋内藏了好多名家山水,和她相伴那些天日,秦公子几乎陪她游遍所有山川。她的眼睛看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她感觉疲累的时候,他竟自也感觉疲累。起先,因花魁也爱山水画,秦公子本想跟那个女人学习赏画,却始终没法在山水画跟普通物件之间划出清晰的界线。人些说你本当把它们分开看待,画是人的精气凝聚之物,因而不是普通物件。但一坨石头未必不是自然精气凝聚之物?好看的画和好看的石头是一样的。如果那些画是秦公子相熟的人画的,他还易得将熟人的印象延伸到画面上,将画特殊看待。死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古人,和他有什么关系?秦公子只跟那个女人学会了卧游山水图,只能欣赏那个女人转游过的画,或者他自己转游过的画。他尤其喜欢那些把路死死掩藏的画,坐地就能享受探险的趣味。画平坝,画湖海,就没多大兴味了,禁不住品嚼。开先秦公子觉得女人有这样的爱好几得宜,但天长日久他就不敢再讲恁们轻抛抛的话。女人有这样的爱好几造孽。你想去真的山里看耍吗?想去啊,去不了。有我陪你,怕啥子嘛。第二天,秦公子就倒贴精气带她去城外的山上。壮游是没法,他一路背起她走。那阵秦公子修行已有所成,只在夜里她睡着过后,跳进水头喘几口大气。其实半年以前他就有能力整天维持人形,但一跟花魁对话就手脚发抖,着打回原型。幸好侧边有个水凼凼,他才找到地方安身。秦公子想,可能因为他的个性还没完善,才会恁们慌。第二回在湖边,他化成女娃子的模样再次近距离见到花魁,又变回原型。他那天跳湖,一是为了制造出女娃子的死亡假象,二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过后,他又好几回和花魁面对面,最近的时候相隔半臂远,直到确定自己稳得起了,才来做客。

好多事情在秦公子估谙以外。那回也是。女人从山高头转来,比原先更加愁烦,甚而至于没法看山水图编游记了。她自然要怪秦公子,好心做坏事,把她害惨了。那天在山颠上,那争点让他的心开坼的笑声,真的是她发出来的吗?秦公子又提议带她去转更远的山,但她懒爱再出门,声称画上的山才是真实的山。逼得忙了,她又说,因为他马上就要走了,不会始终在她侧近,颠倒真实和虚幻更好。等于是她很擅长编织言语,编出张网,暗示想要网住秦公子的念头。好些个女人都想留秦公子在身边,或者要他带她们远走高飞。有时候他会心生愧疚,有时候他就当自己是春天,本生就没法长久停留。但是自己带给她们的感受还不够丰厚繁杂吗?为啥不能全心沕(mi4, 潜水)进短暂的遇合,要急慌慌浮出来?感觉心头空捞捞,是她们该付出的代价。

桂花香又窜进鼻孔了。秦公子谙想这些花开了好几天,花魁娘子出门那阵,肯定也披了身香气。男人,秦公子少有跟他们打交道,没法在脑中想出详细的模样,眼前只晃过一排排胡子。那些胡子裹起嘴巴剟(do2, 杵、戳)在花魁脸上,想要吸取她的气息,反转把桂花香味剟进了她的皮肤里,散也散不开了。事情不该是恁个样子,一个人不该永远披戴过期的花香。

细闻,不仅有花香,还有龙涎香,从博山炉头飘出来。以及香橼果实的气味,三枚黄桑桑的果子摆放在朱红色的茶船子上。秦公子奓大嘴巴吞了几股香味,又朝其他方位猛吸几口气,吞屋头的气息。跟倒,他拿起一颗香橼,抬起脑壳翘起嘴巴,把那果子吸在嘴唇上,原地打旋旋。秦公子恍眼可以看到贴在壁头上的诗稿,呵呵,那些文人雅士。他尽都模仿过,也会拼凑吟诵。他又吐出一口大气,把前头吸取的气味全部吐出来,那颗香橼就飞到半空中,自由落体,稳稳当当落回他手板心。秦公子把香橼放回茶船,心有所动,凝神看了一阵,想起这些果实的模样和气味,都跟佛手柑有些相似。好些女人卧房内都摆得有这两种香果。以佛手柑为中心,秦公子脑壳内又浮出六个女人,长短胖瘦不一,但脸貌有些相像。

秦公子背过好多个女人。不仅在晚夕,他精神好气力足的时候,也背她们在太阳坝,在人堆头。有一回他爬进某个妇女的卧房里,撞到她正伤伤心心地哭。一问,原来婆屋人经常夹磨她,她想念娘屋姊妹要回去,大人些一推二阻,借口成堆,不准她走。过后,娘屋人打发她亲哥哥来接,他们也不装了,说女人的丈夫外出做生意,在他转来以前,决不放女人回去。秦公子也顾不得正事,先闲闲摆谈几句,得到女人的信任过后,提议背她回娘屋。深更半夜摸进来个英俊洒落的年轻男人,话说得温存漂亮,信他大约也不得吃大亏。再者,秦公子从来很容易得到女人信任。

秦公子趁夜黑背女人回去,路上两人一商量,决定还是不落屋,免得父母兄嫂盘问。女人的冒险心生成,就不容易散灭了,她说邻近有座荒弃的庵堂,可以去那儿。对姐妹的思念暂且搁到半边,她也需雨露滋润,这也正好是秦公子的正事。过后整理好衣衫,秦公子又按女人的指引,把她屋头三个亲妹妹和两个堂妹,都背来庵堂内。自然,他没忘了顺手带来些果品酒肴,女人们又稍稍打整了一下庵堂,还点了堆火,算得上个宴会厅。女人些互为镜子,映出彼此的羞耻和虚荣,也就添增了它们的数量。明明半道上人人都曾跟他攀话,此时连和他交媾过的女人也低垂脑壳。有秦公子在场,姊妹些没法畅谈心事,他就走大门出去,很快又偷摸转来,隐身在地面塌陷的坑洞里头,听她们摆龙门阵。

秦公子倒不是安心偷听。他本身是一条青鱼,日常间在深水处游摆,很少挨拢水面,天冷了游得更深,躲到靠近河床的地方。那阵刚好是冬天,地面又有个陷落的坑洞,青鱼想放纵一回,剥下模仿过来的人类肠肠肚肚,跟随本心,就跳了进去。在洞里无事可做,年轻女娃子的声气又好听,他就偷听她们说话。家长里短的事情,过耳就忘了,但是青鱼没法忘记那段时间感受到的平静,以及从平静里头渗出来的欢喜。那好像是他第一回认真听女人说话。开先他不是恁们的。开先,好多女人仍然始终沉默,但也有些平素沉默寡言的女人,身体和他分开过后有一肚皮话要吐跟他听。青鱼懒爱听得,打几个哈哈敷衍,要么直接打断,或者起身走人。毕竟,那些女人是工具,供他吸取精气,相帮他迅速化成人形,好往花魁院中当嫖客。等于是青鱼从前没有注意到那些女人自有世界。一旦注意到就很难㩢(ma2, 抹、擦)脱了。虽然他从来没有伤到女人的性命,但是破坏她们苦守的贞操,又让她们扎扎实实害一场病,不能说心怀好意。愧疚以及弥补的冲动,也是倾听过后生成的。对了,留下来过夜,保持不变的姿势抱住某个女人,也在那以后。

六姊妹不觉不意声气低下去了,最后没人讲话。青鱼还没听尽兴,爬出去查看。见他靠拢,女人些并不惊诧,也没有了起先的羞怯跟虚饰。她们自然说到过青鱼,姐姐自然说过刚刚的烧心事。

六姊妹当中的矮几上,摆了一只佛手柑,那是青鱼顺手从某个女娃子卧房头抓出来的。在他出现过后,也许在以前,六姊妹全都盯倒那佛手柑。火光模糊了六姊妹的脸貌和年龄差别,使她们彼此更加相似,青鱼甚至分不出他最先爬的是哪个女人的窗子。黄桑桑的果实本来就显眼,有了十二股目光加持,好像更加光亮。不对,青鱼走近,再添两股目光。现在而今眼目下,那佛手柑是唯一醒目的东西。所有生命都在它体内,言语自然也在,人些哪还有话说?木头烧坍了,引发几声细响,火光摇晃好像也有声气。影子似乎也在咿咿嗡嗡说话。正因那些女人全然沉默,物体的声音才显明。或者是,正因那些女人全然沉默,青鱼才想像出团转物件的声气?不是也还有雨声、风声、流水声吗?脚步声和车马声,雷声。当他想到花魁唱曲子的声音时,嘈杂的沉默终于着打破了。青鱼的眼睛又可以聚光,再看到了那佛手柑。他拿起佛手柑,擗断那些手指形状的果肉条,塞到六姊妹手中。吃!他这样讲,然后先吃了一条,六姊妹含默照做。果皮的味道不咋样,她们平滑的面皮都起了皱。而后,有人重新开始讲话了。

等东方动了,鸡声唱了,青鱼挨一挨二背回六姊妹,去造访久远时候摸过的女人。那是他接触过最沉默的女人,甚至有人将她误认作哑巴,但是交媾十一回过后她陡然想跟他倾诉,说时机到了,好像解开了咒语样。青鱼当时拒绝了她,眼下正好补偿。打比说再交欢十一回,能再解开咒语,他会把把细细地听。不过他到那女人屋头,一打听,才晓得她已经难产死了。

而后,青鱼不等女人开口,就会主动跟她们摆谈。从没遇到过找不到话说的时候,大约只要他安心又下细,无论甚么话都能摆得有盐有味、有来有回。那些接纳了他身体的女人,自然愿意接纳他的言辞。女人些身上心上可掊(bei3, 乱整,收拾)填的窝坑很多,大半时候是青鱼无力全部回应,故而他一直注意和她们保持距离。起先,青鱼没有足够的当人的经历,哪怕主动说话,两三句过后就变得被动了,不觉不意便围绕女人些的话游摆。这倒没啥,都是学习,是过程。青鱼认真揣算她们的个性和愿望,甚至干脆想像自己就是她们,从肉里抠出她们想要的答案。要是某段时间青鱼时常接近某个女人,他就会变得有些像她。就像那些画,如果出自某人之手,可以视作那人延伸的身体,无温度的器官。青鱼在和女人交接时得到完善,他不是有些像一幅画吗?得到过那们多抚摸和柔情注视的他,不是也可以算作那些女人的延伸?他是温暖的器官。青鱼不排斥更不厌嫌这种感染,平等地染上每个女人的个性,任随时间把它们揉作一堆,诞生最后的那个可以和花魁面对面的自己。

左侧的书桌上摆了冰裂纹青瓷胆瓶,没有插时令鲜花,因而青鱼一眼就注意到瓶身高头的坼缝。花魁娘子好像多喜欢这花瓶,或许只是无心的爱好,但他对她的了解越深,越忍不住要想得宽远,到处牵丝结网,将花瓶的裂纹移到了她的心头。桌面还斜放一把团扇,枝枝桠桠是墨黑色的,飘几朵红鲜鲜的花。这面画倒没法令他有所联想。继续看,扇坠是白玉雕成的两只相挨的雀鸟,又引得他思绪乱舞。这扇坠是何人所赠?那雀鸟有些像鸳鸯。是双宿双栖的意思吗?跟倒扇面也让他心生细波纹,它是不是出自那个画家?

起先,青鱼走湖里出来,要去花魁院中做客,自不然就以众嫖客的形象塑造自己,变作一个美少年。过后他稍微懂得挑选,模仿花魁比较中意的那些男人。不过他交接过的女人给他的影响最深,面对男人,他没法专心一意。例外也有,那就是花魁爱恋的对象。青鱼嫉妒那个男人,但又为这发现而欢喜。开初,他以为花魁作戏太多太精,已经丧失真情实感。而今事情起变化了,只要真爱还可以生成,就不必只指向特定的某个对象,等于是花魁也可能爱上他。要是花魁可以爱他,青鱼就可以救她出火坑。花魁已经存下好多珠宝金银,大约是无处可去,那他可以给她一个去处。自然,要成为一个归所,青鱼必须保持稳定的人形。幸喜得全天下的女人都可以撑住他,给他精气,给他源源不断的柔情。青鱼未必不可以是中转站,将柔情转赠意中人?全天下的女人,跟青鱼一起惜爱花魁娘子。为了让花魁爱上自己,青鱼拿那个男人做表样,大大改造了自身形象。

生出救风尘的意愿过后,青鱼觉得自己终于有点像个男人。这意愿也不是他开初走湖里出来就有的。花魁的贴身丫头跟她母亲逃走过后,青鱼变形沉湖,给了那个女娃子死亡的假结局。那天他很疲累了,一直躲在湖头。黑定了过后,岸坎高头冒出个雾蒙蒙的影子,在女娃子落水的地方伤心地哭喊。那个人就是花魁。她喊女娃子的名字,要她快点转来。是在喊活跳跳的人喃,还是招魂?后来她不再喊女娃子,喊父母,还有哥哥姐姐。说了些七古八杂的话。青鱼才想起他根本不了解花魁娘子。他去打听,晓得花魁本来是良家女子,父母死得早,着背了一身债的叔叔卖到院中来。哥哥姐姐也是实有的,可能下场也是样的惨伤。间中花魁还哭过,哭得很隐忍,要不是青鱼耳朵尖,可能听不到。但花魁笑得爽朗又响亮。在那时那地,未必她不是哭跟青鱼听的?青鱼体内的男男女女,相帮他做出回应。跟花魁离开这儿,打伙过日子,就是青鱼的回应。

花魁演戏自然,不易得看穿她的心意,青鱼经过一千回搜寻和一万回推敲后,从花魁交接那个男人的举止和言谈里找出了些许不同的地方,才下定结论。他又摸去侧近一个女人屋头吸收养分,跟倒回湖睡了一觉,第二天清早,他跟踪那个男人回屋。先前青鱼已经跟踪了好多个男人,又将他们排除。那回自不同。那个男人走柳树下过,伸手拨开了眼当门的柳条。如果花魁不爱他,他不可能有那样的动作和姿态。

青鱼还记得男人身上一段旧事。他的祖父是位画工,参与制作了某寺庙里的壁画。他伯伯读书读通了路,种子在屋头生了根发了芽,自然下一代就要承受期待和磨折。他父亲威逼他苦读,苦不过的时候,他躲进那座庙里头,一天到黑跟壁画作伴,要不是庙里人赶撵,他愿意夜夜长伸伸睡在壁画底脚。

那些画描绘释迦牟尼前生故事,每幅画里都寓有相应的情节。他并不在意,始终不晓得画里的人物姓甚名谁。于他而言,那些画是可以脱离释迦牟尼本生故事独立存在的,不需要佛光加持。大红大金的画面,那是不惧大抛大用财物的心和手才制造得出的气象。衣衫是红的,柱子是红的,扇子是红的,背景也可以是红的。金色不仅在帝王身上,那些穿青衣的从人,前胸后背也各浮有一团金色,好像他们就是一盏盏亮灯。最关键的是画面非常饱满,没得空余的地方。好像是担心不够闹热,抲抲角角挤㵍(men3, 装满溢出)了胖壮的云团。你不用去忍受那些淡薄薄的远山,和那些没有画出来必须靠想像才有的雾。不用看到画幅顶端的时候,把聚紧的目光散出去。没得谁愿意接手这些目光,它们就该留在面上!画面填得满当当,到处可以安放注视。确实,看得久了,壁画也会显得有些单调,马跟树,建筑跟云,样式都差不多,人些都有相同的脸。但真实世界的物件可能有多种样态,画中世界只需提取最具代表性的。而今他想要画的那些山水跟人物,和他小时候的差别并不大,过后也没哪们变过。你愿意一辈子不停描绘的东西,才值得画下来。他才几岁的时候,祖父还在世,但已经做完寺庙的活路。祖父凶神恶煞,没牙,嘴头臭得像粪水池,孙辈都不喜欢他。正是恁们一个不洁净的人,参与创造了那些辉煌的画作。更光辉的祖父就在这些壁画里头,想到这些,再想起祖父赏他耳巴子的手,指头尖端好像都染得有金光。

他嫉妒过那些僧侣,他们悄悄咪咪藏身在寺庙内,独享人世间最动人的艺术品。有了这样的画,一个人当然可以切断俗缘。有没得人为了壁画出家?要是没得,他愿意当头一个。然而这种想法在他心头没盘桓多久,就着个女娃儿挤脱了。她住在隔壁村,两个人在庙里打过照面,在山坡上摆过龙门阵,在溪边一路打过漂漂。而后,他时常能从那些壁画里看出女娃儿,或者说联想到她。打比说某片树叶,某头着人高举的白象,某块门板,某只雀儿的双翅。人些都长得一样,一张脸不能令他有类似的联想,张张脸都不得行,但腰带可以。自然,他挍(gao4, 试。)过自己执笔画,但千遍万遍,画出来的仍然是同一张脸。大约每个画家都在一遍遍画同一张脸。这也无关紧要,他只要认定画的是她,从此以后他笔下的脸就有了名字,线条里有了血液流动。某天,他好像悄悄拉起女娃儿看那些壁画,向她指出和她相关的细节。当天他们讲了些啥子,自然记不得了,他甚至忘了那女娃儿的名字。她脚踝处大概是有一颗痣,还是手指上?或者手臂上?搞忘记了。跟她相关的联想散得很宽很久,至今影响他,她倒缩进了一颗痣里,丧失了活气。

这些事,青鱼是从窗子外头偷听来的。捱不过的时候,他从花魁讲某句话的时候稍微有些刻意的停顿上头,推定她就是那个女娃儿。他甚至打算去查看她是否有那颗痣,但从湖头出来,朝花魁的院落走了几步,他就变回了鱼。确定过后又如何?当然要从男人手头把花魁抢过来。当青鱼变得像一个男人,就不得不跟男人竞争。

脚步声渐渐拢来,青鱼车身望倒门外。柱子、草叶和栏杆上,已经找不到太阳的痕迹。他已经准备好燃烧了。为花魁,他可以燃烧无数回。墙壁另一侧,有根树子伸枝展叶。深绿的叶片被夜色点染,更加沉重,有些嫩色的新叶在表层浮荡。秋天在当下确实老狡,恁们热和,像春天样,引诱叶子和花朵钻出来。不过也可以说春天在秋天挤出个容身之地。手边的茶还是温热的,原来青鱼并没有等好久,却像是等了一千年。这些人事梭过眼前心头,也不过在几十分钟以内。大约是,如果五感太过敏锐,每分每秒都着填得满满当当,拉长了时间。大约也有些女人为青鱼长时间等待,他感觉很抱歉。哦对了,那个姓赵的女人,当天肯定也是恁们等他,等回密友的死讯。

青鱼毕竟不是一个男人,又每晚有女人软化他,使得他没法长久穿戴男人这个身份需要的品质和行为。不觉不意间,他对画家和痣都失去了兴趣。既然花魁可以爱上他,他又比那个画家更加饱满阳气,何必还在意他喃?自信心生出来了,对手所占分量就矮下去。青鱼最后一回跟踪画家回屋,没过几分钟,就着他弟媳妇牵起跑了。

弟媳妇是画家姑妈的女儿,他的表妹,就是赵女子。她好静到了极致,几乎从不离开卧房,粗茶淡饭过活,少有跟人交接摆谈。屋里人也避开讲到她,不主动靠近,好像她的屋着隐形的网包裹起的。第一天晚上,青鱼去找她,把想到的所有颜色都穿上身,散给她麻麻鲊鲊一堆挑逗夸赞的话,柔密的话。她动也不动一下。第二天晚上青鱼再去,还没开口,女人就抱过来了。女人的心意弯转自然有个过程,他曾经连续七夜摸进同一个女人的歇房屋,两天算不上甚么。

(麻麻鲊鲊za3, 密密麻麻。)

有些事物,在女人些中间流行得闹热,男人些可能没听到滴点儿响动。共同的迷信,共同的想像,共同的恐惧。青鱼郑重看待她们所欢喜的事物,努力了解甚至参与其中,但女人视那些为打发时间的游戏,上不得台面,尽量不全心投入,或者事后谴责全心投入的自己。哪怕是作诗,也只望在女人间传阅,不想落到男人手头。男人些大约也晓得女人的小秘密,就当那些是小娃娃的过场,或者蚂蚁子的游戏。例外也有。那时候,守寡的女人中间突然流行起心无杂念地静坐,直到自己变成石像。和贞节有关,就成了全世界的大事。族内会举行盛大的仪式,流水席至少要摆上三天,四乡八舍都嘈咉(ngang1, 声音响)了,过后,他们会把石像摆在花园头,有钱有势的人户,甚至会专门营建一所花园安石像。赵女子从小就争强好胜,在向柔顺投降以前,男娃子也马不住她。投降过后,丈夫又害病早逝了,她炫耀自身的方法,就变成尽快变成石头。

屋里人对她寄予厚望,不谈论不拢边,是不想打扰她。花园头的位置早就腾出来了,陪衬她的草木也已经长得茂盛。青鱼晓得这些事情过后,自然也晓得赵女子利用了他。她已经修行三年,丝毫没有感觉身上某个部位石化。隔壁子村头有个女人,粗笨得很,丈夫死了没到半年,她就成了石像。那女人矮趴趴胖墩墩,脸貌也不好,但变成石像还有谁会挑剔?瞬间变成一个完美女人。从前层层裹藏的女人,变成石头过后特别适合抛头露面,好多人去花园里看过她。赵女子没法忍受这种事情。上天生成她样样在人前,咋个能落在那种人后头!女人中间总结了些变石像的诀窍,说只要心碎了,自然易得成功。跟丈夫感情深,以及婆屋人百般夹磨不让寡妇过活,都可以成为心碎的情由。赵女子没得这样的优势。开先,她也不想赶捷路,显得自身没实力。但是天天修行何时到头?一生吗?实在太长了。恰好那时候,半夜里来了个英俊后生,句句话抿甜,拨动她,像拨动琴弦。她想,只要接纳了他、迷恋他,再被他抛弃,很快就能心碎。

青鱼乐意成全,也可算作演练。练习如何打动一个女人,引出她的真感情。二回子面对花魁,心头也有了谱子。这件事把他累惨了,赵女子也着拖得病哀哀的,仍然没有石化的迹象。最后青鱼明白,你没法感动一个想要被你感动的女人。她早晓得一切会来,始终等起在。你没有撞上她,她也没有撞上你,就像狂奔的野物撞上狂奔的野物。甚么都没法改变。演练失败了,但他仍然想帮赵女子实现心愿,想在别处让她心碎。

那个时候,赵女子应该也意识到青鱼失败了。有一夜,丈夫的妹妹,也是赵女子的表姐,回娘屋来歇宿,撞破了赵女子和青鱼的情事。第二天表姐和赵女子深谈了一阵,就回自己丈夫屋头去了。赵女子气得当夜就让青鱼去引诱表姐,还要求青鱼把跟表姐交媾时的情景描述给她听。青鱼想了一阵,还是决定受利用,他从不排斥和女人亲近。他偷听了两姊妹的谈话,晓得赵女子成亲时,表姐特别高兴,因为在已有的亲属关系上,赵女子成了她的嫂嫂,联系更深了,两人相聚的天时会更多。青鱼去找到表姐,顺倒这个思路说,我是和她亲近过的男人,你和我亲近,不也可以加深跟她的联系吗?自然,他着斥骂,着撵走。表姐真心排斥厌恶他,从前青鱼也遇到过这类女人。只要他坚持,不消七天就可以突破表姐的防线。但是何必喃?被利用何必恁们尽心?走完过场就得行了。青鱼回到赵女子屋头,她还在使气,又让青鱼把他们两个交媾的情景描述给表姐听。咋可以恁们不尊重,青鱼不同意。赵女子又说这样一来我就会心碎,青鱼又犹疑了。他找不到话拒绝,但有一堆借口,推一推二,始终没有去成。某天消息传来,表姐的女儿染上时症死了,表姐也病势沉沉。青鱼替赵女子去探望那个表姐。记得他出门的时候,赵女子晓得他脚步快,说我会一直坐倒这儿等你。有一个钟头吗?他就回来了,赵女子确实没有变换姿势,得到了表姐的死讯。青鱼觉得遗憾,他背过那们多女人,那天夜黑为啥搞忘了背赵女子去表姐屋头?

跟倒赵女子跟青鱼讲了些古旧事。表姐因未婚夫家道中落,婚事蹉跎,比她晏(ngan4, 晚)些才成亲。赵女子离开娘屋两个月前,当时婚期已经看定了,某天晚上她和表姐摆谈了很久。舅父在外地做官,十一岁以前,赵女子从没有见过表姐。表哥是未婚夫,他的消息倒时常传进门内。她们讲了相识前各自的经历。九岁的时候她们本来可以见面。当时赵女子的母亲过世了,舅父舅母来过家里吊唁。表姐向来体弱,当时正好害病,没有跟过来。还是假小子的赵女子,趁夜黑独自跑出家门,坐在山坡上吹风。那天表姐也因为头痛,一直睡不得。她想念母亲,因而想到表妹再也不会有母亲。同一夜的同一轮月亮映照她们两个。没有根的女人所欲之物很少,这样不见微得的联系,就可以让赵女子在十多年后回忆母亲早逝,不再重新体验那天晚黑的孤独。甚而至于,她还将后来得到的安慰移给九岁的自己,好像山坡上的她不是得独自一人。

后来只要相聚,她们就会挨靠彼此,搜寻无法相聚的时间里的联系。表姐有个废柴丈夫,向来生活无定,她不得不奔走在各个府院深处,凭诗书画的才艺从妇女那儿赚些养家钱。赵女子不太出门,但是她想像表姐天天在外头走来走去,随时会进屋看她。今后再也没法拥有这种想像,再也不会有相聚。

赵女子还说,表姐晓得她要赶潮流变石头过后,劝她冷静些。当时表姐说自己早几个月出生,孤零零的。等赵女子变成石像,她又要继续孤零零的。

赵女子又说,婚前和表姐促膝长谈那夜,越讲到后头越悲愁,也紧张。表姐特意换上男装,模仿兄长的言语举止,让赵女子习惯未来的丈夫。

赵女子最后说,她生命里唯一爱过的人已经死了。跟倒她顺利变成了石像。

丫头又进屋来,抬来一张八仙桌,上面放了食盒,菜肴香气扑鼻。她说九妈马上就会携花魁娘子过来,陪他吃饭饮酒。这些话丫头想必已经对人客些说过无数无回。青鱼尖起耳朵听,好像已经听到花魁说话的声音,还有她的脚步声。他待在这屋头,本是想认认真真默想花魁,结果想到半边山上去了,花魁的脸貌都想不出。青鱼起身立在屋中间,旋了一圈看屋里的陈设。有过一秒彻彻底底的安静,跟倒异变发生。冰裂纹花瓶炸开了,碎片飞溅到青鱼眼前。他伸手,大约是想阻止花瓶奔逃,着划破手指。血喷溅出来,光亮亮的七种色彩,他在半空中画条弧线,就成了一道虹。放在壁角的方凳和圆凳猴跳舞跳,喝醉了样。香橼也炸开了,香气剟进青鱼的眼睛头,化成一条蛇在脑壳里乱蚴(niu4, 动)乱游。茶船子变成了真正的船,搭载那些从墙上落下的字,往花魁卧房那边飘。桂花、白鹭、云、芭蕉叶、羊角、佛手柑,源源不断地从锁里飘出来。青鱼伸长颈项吞那些物件,跍下来吞,跪倒吞,躺倒吞。吞进去的东西从他身体的每个孔眼里钻出来。那些是他本身有的孔眼,还是模仿人制出的孔眼,而今也分不清了。痛吗?可能。青鱼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因疼痛呻吟,但听到了叹息声。从他来吗?可能。

混乱之中,青鱼看到了花魁的脸,赶忙从地上跳起来。幻觉尽都消失了,青鱼想起他走湖里出来以前,花魁娘子掉落的耳环正好打中他的脑壳。他正在湖底打瞌睡,心头鬼火冒,浮到水面一看到花魁娘子,就着她迷住了。挤在周身四体的感受好像也尽都消散了,青鱼估谙自己仍然稳不起,已经来不及了。他从怀里摸出样东西递给花魁,说我是来归还耳环的。跟倒,青鱼感觉他像一件脱下的衣服,萎了,落在地上。

花魁看到的是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变成了一条乌青的鱼。应该还活起在,但不板不跳。王九妈和丫头都在手舞足蹈惊叫唤,花魁安抚了她们,喊人把鱼放进缸里。桌上的菜好像都沾满鱼腥气,花魁喊人把饭菜撤走,坐倒闷头想了一阵,肚饿,又喊人宰了青鱼。当天夜里,她没胃口再吃别的饮食,只喝了一大碗青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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