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滨柳写给云之凡的一封信
之凡見信如晤:
昨夜凌晨,甫田歿了,你還記得他吧?我的同事,也是在上海那會兒和我同租的室友,吳甫田,你那時候還講過他好斯文。他後來與我一同到了臺灣。
約莫凌晨三點鐘,家裡電話突然響起,是甫田妻子,說甫田走了,肺疾發作,來的很突然,和夜裡的電話鈴聲一樣。電話那頭聲音隱忍,說本不欲如此深夜打擾,可我是甫田大陸友人中唯一熟識,因此也就第一時間通知了我。
他這麼年輕,不久前才出的院。
電話這頭,我空舉著電話,不知如何是好。電話掛掉之後,滿室寂然。我尚未與甫田道別。想來人生大抵如此吧,太多的來不及,你尚未準備好就發生了。譬如那年在上海公園與你分別,那晚回去,我只當你是回家過年,等你年後回來,一切如常。我還可以握住你手,我們還去公園裡看月亮。想不到啊,上海公園一別,竟至今日,一個黑夜與白晝之間隔著的不是黎明,而是最好的青春年華與無儘的思念。誰能想到呢?
那日去看甫田,病房床榻中,他對我說:“怕是要永遠留在這裡啦。”說完便望向窗外。
甫田病房在三樓,一棵高大的香樟樹正對著窗戶,推門就是一窗綠。甫田說,在他湖北老家滿街都是這樣的樹,每年三四月,風一吹就嘩啦啦的掉那些已經過了一個冬的老葉,換上新葉。聽他說樹,我只想起我東北的霧凇。莫說舊木抽新芽,就是四月,東北也還有下雪的。到臺北這麼多年,我再沒過過一個冬天。迄今爲止的最後一個冬天還是在上海過的。東北漫天的飛雪啊,連片的霧凇啊,還有屋頂上垂下來的厚重的冰溜子,遙遠的像是上輩子的記憶了。衹是可憐一雙兒女,他們不知道我爲什麼總是提東北老家。臺北像昆明一樣仿佛永遠都是春天,冬天也就陽明山上零星下點雪,一下雪山上就擠滿了人,我亦在臺北人身上看到你當年對雪的熱情。而當年你送我的那條圍巾,每當臺北降溫,我就把它圍在身上。如今我老了,頭髮白了,圍巾也舊了,但若不出意外,它在世上存在的時間會比你我更長久。
民國五十一年,梅校長在臺北病逝,不知你是否聽說。我和聯大的幾位同學一起去送他最後一程,回來路上談及當年在聯大的種種,儘管已年近不惑,可直到那時我才覺得,我的青春,開始隨之而去。後來,民國五十二年,我遇到一個姑娘,一個也有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的姑娘,和她結婚了。
說等你回來,終究是食言了。
大陸眼見著是回不去的,我們都不知道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以爲像當年聯大西遷一樣,來島上衹是暫時的落腳,於是等了十年,不見任何動靜,再往後,才發現原來這一腳落下來,半生就已經過去了。一開始也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島上終老。祇想起在聯大古文課,講臺上老先生那一句“哀莫哀兮生別離。”
也是過了半生之後我才終於知道,像玻璃杯,摔了可以再換一個,筆不見了也可以再買一支,而人,是再無法找到替代的。
一個人離開,必然會從你心裡帶走一些東西,無法填補,無法替代。空了的那個地方會永遠空著。不管你怎麼說服自己,說已經忘掉了,可每每午夜夢回,依然會觸碰到內心深久蟄伏的那些東西,有時候一個相似的聲音,一個相似的背影,也會引起猝不及防的思念。
那時候在上海,你老勸我忘掉那些痛苦,我總覺得那些東西怎麼可能忘得掉呢,那麼刻苦銘心,可到了這個年紀才發現,能記住的過往真已不多,什麼戰爭啊逃難啊死亡啊,倒是那個兵荒馬亂年代裡的一點甜,使我回味無儘。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你一襲月白旗袍,伴著留聲機裡的歌,唱片一樣悠悠轉過身來,領口兩粒珍珠扣下面一粒紅扣。我是先看著了那一身白,而後是心頭被那一粒紅刺了一下。你那兩條長長的辮子就垂在胸前,臉上掛著笑,又款款向我走來,在我身邊坐下。二十餘年過去了,我一轉頭,還是能看到你,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而第一次牽你手,至今想起來,手心都冒汗。
想起你時,我沉淪在過去的回憶裡,不知今夕何夕,有的時候天上也掛著一輪月,像極了我初見你時你那身旗袍的白。
至此,夜已深,有些涼風,我披著你送我的圍巾,給你寫信。
祝好,江濱柳。
民國六十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夜,月明風清